难忘老黄牛


□ 吴志发


童年时期,我的主要任务是当一名合格的放牛娃。

阳春三月,春意盎然,燕姿轻舞,草儿肥嫩,漫山遍野葱绿成海。姑娘们婀娜多姿的劳作身影荡漾在水中,“咯咯咯”的笑声融化在春光里。哪里嫩草更多,我就把牛牵到那里盼着它吃好一点,吃多一点,吃饱一点。

路过青青禾苗地,瞧见嫩绿美味,馋虫顿生,牛情不自禁伸长脖子,吐出长舌,撸上几口。这“撸上几口”看似简单,要是被禾苗主人发现了,顿时我会被骂得狗血喷头,我只好象征性地抽牛几鞭子,心里很不乐意。

我对叮咬在牛身上吸血的牛虻、牛蜱和水蛭恨之入骨。每次出门之前,我绕着牛身细心检查,只要发现它们,必定神速消灭,还牛清爽之躯。炎炎之日,牛吃饱喝足,我喜欢给它冲个凉水澡,梳理牛毛,让它保持洁净英姿。牛十分享受这种惬意快感,天长日久,我们之间充满默契和信任,恰如知根知底的老朋友。

严冬时节,田地里一片空荡,仅残留着无数枯萎发烂的禾头,我常把牛赶进山林吃相对茂盛浓密的杂草。一天恰逢下雨,傍晚时分,我搜遍卢地庵山头角角落落也未见牛影,吓得火速跑回家报告,一路哭哭啼啼。家人们紧急出动,披着蓑衣,提着马灯,东找西瞧。母亲更是一路呼喊“牛啊,你在哪儿哩,赶紧出来吧,我们带你回家!”像丢了孩子一般心急如焚。最终,寻至三更半夜仍然一无所获。

次日方知,牛悄悄溜到隔壁培田村“做客”,“欣赏”古民居风采去了,让我们哭笑不得。对于庄稼人,牛乃命根子,丢了它,损失可谓大到天上去了。此后放牛,我必定与它形影不离,生怕哪一天它又冷不防地不辞而别。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农民养牛是为了耕种时节派上大用场,它是不可或缺的劳动主力。播种期间,牛嘴巴被竹笼子罩住,脖子上方挂着弧形木轭,身后两根小铁链拖着沉重的铁犁锹,在田地里来来回回一圈又一圈地耕耘,把厚实的大地翻来覆去刨个底朝天。泥土像削地瓜皮一般,一片一片有序地翻滚,之后再换一副铁犁耙,把片状凸耸的泥堆筛滤成稀巴烂。泥水飞溅,水汗交融,直到田地平整如镜才算大功告成。

农忙之际,老黄牛的日程被排得爆满,它常和父亲一起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地忙碌着。夏日傍晚,蚊虫成群结队嗡嗡盘旋,狂追着牛身叮咬。有时为了赶工,牛要加班到月儿冒芽、萤火闪闪才能卸下浑身重担。我曾几回拉着母亲的衣角,打着手电筒去田间迎接。父亲是当年村子里的文书,更是朴实的农民,对牛充满敬意,心怀感恩,时刻细心善待它。

老黄牛一生勤勤恳恳,逆来顺受,任劳任怨,到头来却免不了被屠宰的命运,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清晨,小鸟儿一如既往叽叽喳喳,闹心烦人。老黄牛步履蹒跚,被牵至一块空地,牛似乎感受到自己命数到头了,眼角噙着泪,眼神流露出看破世俗的无奈。“哞—哞—哞—”仰着头,轻轻唤了三声,尽显悲惨凄凉,这是它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呐喊和抗争吗?抑或,它是向我做最后的诀别?

接着,老黄牛被牵拴在一根木柱上,眼睛被蒙上黑布。旁边临时垒起的灶台里,干柴烈火噼里啪啦燃烧着,大锅里的热水咕噜咕噜沸腾。壮汉抡起大铁锤,朝着牛脑门迅猛砸下,“砰”的一声,牛瞬间轰然倒地。众人一哄而上,有的拽牛角,有的压腿,有的拖尾巴。屠夫手握闪闪发亮的尖刀,箭步上前,熟练地放血、刮毛、剥皮、剖肚、卸肉,偌大的一头牛顷刻间被肢解得支离破碎。此时此刻,我静静地躲在小角落,目睹老黄牛的生命悄然消失,撕心裂肺,泪如雨下。

当年,我能成为合格的放牛娃,却无力改变老黄牛的命运。谁说时光能冲淡一切忧愁呢?30余年过去了,我依然难忘老黄牛,它临终含泪的模样,成了此生刻骨铭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