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过的“失温”


□ 雷定茂

小时候,到大山里摘香菇是我最热衷的事之一。原始森林,树木茂密。每次踏进“神玳窝”“和尚峡”(均为地名),听着熟悉的溪涧跌宕声,闻着沁人肺腑的林木气息,我都会产生迷失感——相对于藤蔓交织、各种植被重叠的森林,个人真是太渺小了。

有一年,下大雪。电线被冻成碗口粗的长柱子,把电线杆拉断了很多。南方的乔木和竹林,骤然结成冰挂,到处都是枝条断裂。鸟雀最可怜,太冷,飞不动,被猫狗追得一直跳。

雪下了两天。太阳出来,开始融雪。人们穿着重重的厚衣服,笨得跟熊一般。我和婶婶、堂姐,背着布袋,上山去摘香菇。大雪冻过的香菇,菇面会皲裂,晒干后便成了花菇。花菇的价格比普通香菇贵一倍。

香菇是在砍倒的椎木上接种真菌生长的。当时政府支持香菇种植业,几乎家家户户都砍伐几十株大树,用锤子一样的工具,叩击树皮打洞,塞入菌种,再用一片圆木片封盖。等一段时间,只要温湿度合适,真菌发酵,树干便冒出了菇丁,然后擎出一支支小伞来。丰产季节,户主到山上看护,禁止他人采摘。其他时候,无人看管,那些地盘便任由人采摘,香菇晒干了,拿去市场上售卖。

进山大约需要走40分钟的路程。走路么,越走越热,所以一般穿两件衣服就足够了。考虑到是融雪天,我们多穿了一件衣服,穿了厚袜子。冰雪未消融的山路上,得小心滑跌。幸好道路积雪融化快,没增加多少行走难度。倒是身体越来越热,脚底发汗了。

这种寒冷的天气,比较少人上山摘香菇。冰雪覆盖的山林,高耸的山峰白雾蒸腾,充满肃杀的气氛。阳光照耀山谷,一半雪白,一半金黄,凝冻的树木统一歪向一边,像被使了定身法,既安静又诡异。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种安静隐藏着杀机。

三人同行,到了香菇树林,分开走,在不同的树上搜索,看见香菇便摘下放入自带的袋子。开始,我的行动还是蛮利索的,一直冲在前面,跃过一条条树干。香菇冻得很结实,要很用力地掰,甚至用拳头侧着把香菇锤松了才能摘下来。但渐渐地,我的激情就被另一种感觉替代了。手套不防水,湿了,只能摘下。手指沾着冰雪,慢慢麻木。鞋子渗入雪水,脚趾头冰得厉害,不听使唤,走路便不利索了。在树林中穿行,积雪融水不知不觉便附在身上,慢慢地,身上也湿了,我感到越来越冷,行动已经迟缓了。后来,就算是大大的香菇挺在我面前,我也不想摘了,手指失去知觉,得托着双掌,才能把它费劲地拗下来,然而放入布袋,又是困难重重。

香菇没有了诱惑力,倒是射下的阳光,让我渴望不已。冰雪森林中,最干燥的莫过于砍伐后留下的大树桩。站在上面,脚不会踩在雪地里。树桩上方没有遮挡,阳光直接照射,身上便有了暖意。婶婶和桂荣在不停地发现、采摘冰雪香菇,时不时喊我一下,以便照应。而我就像一只冻坏了的麻雀,走几步,从一个树桩又挪到另一个树桩,蔫蔫地蹲着,双手夹在胳肢窝下,身体缩成一团。后来,我一点都不想走了,缩在一个笸篓大的树桩上,全身懒洋洋的,贪婪的吸取阳光的热量,一直想睡过去。

婶婶和桂荣去其他山头摘香菇,走了一圈绕回来,发现我还待在那个树桩上。时间已经接近下午5点,阳光也斜了。婶婶硬拽着我,把我拉下了山。

当时我才11岁,不知道害怕。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就是“失温”状态了,可以说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