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漫半山


刘芝慧

到达武平县民主乡的高埔茶社,是梨花开到荼蘼的季节,溪塘里都飘着落花。盘山公路曲曲折折,感觉一直向上走,闹市的喧嚣一点点地远离。窗外的景色在车窗外变幻着,时而望见山下的人家,时而掠过挑担的采茶人。

半山腰,有一茶社隐在松涛间。两百多岁的香樟斜倚着青砖院墙,枝丫间悬着的铜铃正与山风唱和。穿蓝布长衫的老茶师立在廊下炒青,铁锅里的绿茶腾起翡翠色的火焰,和着院里的杜鹃花,点燃了绿茶的清香。茶师头发花白,神情专注。看到有人进了院子,也只是抬眼看了看,说声“来了”,继续手中的活计。同行的朋友说,这就是高师傅,远近闻名的茶师,炒茶时谁都不搭理。

我们先喝茶。围坐在百年香樟剖成的茶台前,看白毫银针在琉璃盏中浮沉,蜷缩的叶片便如春山初醒,舒展着筋骨,将一缕清香氤氲在雾气里,连带着满山烟云也锁进了这方院子。朋友说茶倒七分满,留下三分是情谊。捧起茶盏,凝望着茶水,看到杯底映着的倒影,时光仿佛穿越到了百年前。

百年前的晨雾里,这里也曾飘着同样的茶香。以指尖丈量季节的匠人,将春山的气息揉进贡茶里。杀青的铁锅在柴火上翻涌,蒸汽裹着茶香漫过竹篱,浸透飞檐翘角的祠堂。

如今,在这个茶社前,《武平县志》里泛黄的茶谚还在梁间回响,那些炒青声,从时光深处传来,像雨打青瓦,又像茶青在簸箕里的私语。高师傅说,采青必须趁云破天光时,带着露水的芽尖最新鲜;晾青的竹筛也有讲究,斜倚着木窗,穿堂风能带走三分水气;杀青是茶叶的重生,在二百多度的铁锅里翻炒,炒出翡翠色的火焰。

最玄妙的是搓茶成形。我凝视着高师傅掌心的茧,听他讲如何让掌纹与叶脉交融,如何将满山云雾搓成紧结的银毫。待炭火焙出月白色的绒毛,茶香便有了形状,是落在白瓷碗里的初雪,是沉在舌底的松涛。

夕阳落下茶山时,头春茶醒了。沸水注入的刹那,茶烟袅袅描摹出远山的轮廓。茶汤澄澈如空山新雨后,靠近去闻,有千般滋味:竹海翻涌的清气,红土酝酿的醇厚,晨雾浸润的甘洌,高山围拢的绿意,都在青瓷盏中流转。

慢品,从唇齿到喉间,浮起若有似无的兰韵,恍如含住了温润的春天,瞬间忘却了所有的悲愁,放下了纠葛。天地博大,人如此的渺小。一杯茶,拿起,放下;一杯茶,茶叶浮浮沉沉。一杯茶,盛不下天地,却能看到杯中的自己。静能生慧,茶要慢品。静静地喝茶时,明白了茶要七分的深意——三分解渴、三分清欢,余下一分,留给天地清风。倒茶忌满,人生同样忌满。

暮色四合时,朱红灯笼亮在门楣上方,青瓦飞檐勾勒出古朴的轮廓。茶香袅袅漫过门槛,老茶师躬身相送:“慢走,常来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