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路


米小团

昨晚没睡好,我猜,是糖太甜了,消化差了。而这份糖,是小孩他爸出差回来带的伴手礼。

伴手礼,用客家话叫等路。

我们家乡的习惯,不管是谁,去外地返程时总要顺点当地的特产给家人尝尝,这大概也是从小等着父母赴墟回家带等路的期盼吧。

前几天娃爸去天津出差,回来前电话里问我要不要吃天津麻花。受我的影响,他也买等路。我想起前些年去天津旅游的经历,网红狗不理包子太咸,麻花咬得牙疼,由此对天津的特产不抱期待。我说不要买,他坚持要,带回两包糖,我见了也开心。吃了一块蔓越莓味的,清甜好吃,我又吃了两块,就腻了。他拿出老爸邮来的白茶,泡了一壶,我又吃了一块糖,芒果味的。然后开始积食,腹胀,闹了我一晚上。

家里有吃不完的零食,我们还是习惯买等路。

忘了哪一年去永定,忘了去办什么事,只记得与好久没见的朋友有叙不完的旧。我们从午饭开始畅谈,住她宿舍,话到深夜,第二天我要回家,又一路聊到车站。她给我买了车票,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接着。票价不高,我却被朋友的热情唤醒了客家的基因。候车的时间,她又领着我去车站附近,买了包姜糖递给我,我推拒着,她说这是客家人的习惯,带上永定特产作等路。

等路,好遥远的客家话,封存在记忆里,那般熟悉又陌生。

我猛然想起幼时在老家的生活,想起吃等路的快乐,久远又亲切。

我有四个堂姐,五个姑姑,逢年过节,她们来串门儿提着小礼,奶奶的储物间存了满满的甜味,我家的小壁橱也塞满了等路。我跟奶奶同住,吃完自家的等路,吃奶奶的小灶。那时候的我沾床就睡,奶奶在床后窸窸窣窣地收拾。唇边倏然一片冰凉,奶奶往我嘴里塞了一片梨。我于似醒非醒间,闭着眼吸着甜津津的汁水,做着甜悠悠的梦。

我喜欢亲戚上门的热闹,更喜欢亲戚带来的等路,整个童年都在盼等路。

三月里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教室很大,空空荡荡地清冷。老师在上课,我在发呆。窗外斜坡顶上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外是通往我家的公路。教室里自然看不到公路上的行人,而我看着围墙幻想着姑姑来了。放学冲回家,看到了小姑姑,吃到了等路,天知道我有多惊喜。

那时节,夹在过年与端午中间,没有山间的野果解解馋,没有空闲的大人做糕点甜甜嘴,没有亲戚上门送等路,最是小孩难熬时。小姑姑常回来看奶奶。她会买麦乳精蜂王浆给奶奶,还带些水果饼干分给各家孩子们。

我知道姑姑会来,不知她何时来。

一次预感灵验,把我喜得近乎迷信。从此一到下雨天,我就望着窗外的围墙,祈祷着姑姑来了,带上甜甜的饼,青青的橘。我美美地企盼,姑姑迟迟不来。

几次三番不灵验后,我不再做白日梦,收心上课,慢慢地等着,姑姑总会来的。不来也没关系,还有墟日,还有爸爸妈妈买的等路。

乡间五天一次墟日是谁设置的,真感谢他。每到墟日,午饭后,妈妈得了空便洗头,换上新的衣裳去赴墟,傍晚带回一袋等路,诸如时令果子:杨梅,毛桃,苹果,芙蓉李,从青涩上市吃到成熟烂甜。没有果子的季节,她会买些瓜子,山楂,糖果,发糕。等路放在壁橱,勤劳的妈妈又去田里忙碌。我负责分等路给弟弟妹妹,送一份给奶奶,藏一份放壁橱顶格留给妈妈。我们吃完还想吃,看着壁橱,忍着不吃妈妈的那一份。待到天黑妈妈回来,吃她那一份等路,她又再分给我们。

爸爸在镇上工作,偶尔回家也会带等路。我记得第一次吃的菠萝,是爸爸带回来的。他在屋里切菠萝,我们围着舔菠萝皮。第一块送给奶奶,我捧着汁水丰盈香气馥郁的菠萝,急急奔向奶奶家,路过的走廊步步生香,引得人口水潺潺。后来吃过万千水果,都没有那一次的菠萝那般香甜,那般新奇,那般幸福。

童年零食贫乏,吃等路的日子温馨。奶奶已不在,想起她都是投喂的点滴。

离开家乡多年,我渐渐忘了盼等路的岁月。家乡话讲得少了,认识了伴手礼,忘了等路这个词。

直到那一次去永定,朋友的那一包糖炸醒了等路的记忆。

之后,有朋自远方来,我也买一些等路送她归。

等路,等待在路上,有人牵挂,有所期盼。

等路,客家话里独属的甜,是客家人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