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拌饭


范晓莲

一股油香裹着米香,猝不及防地,狠狠撞开了记忆的闸门。眼前,是酒店服务员端来的一碗“琥珀拌饭”。白瓷碗中,一小块剔透的猪油,静卧于热饭之上,被热气蒸腾着,如琥珀般融化,丝丝缕缕渗入米粒深处。筷子轻搅,这熟悉的气味,让出差异乡的我,心尖猛地一颤。

恍惚间,我跌回童年暖烟弥漫的灶屋。柴火毕剥,母亲正揭开锅盖,白雾裹着甜香扑面而来。她小心地刮下瓦罐壁上一小块乳白晶莹的猪油。粗瓷碗里,盛着滚烫的米饭,先放猪油,再淋几滴酱油,最后盖上。猪油在热气中氤氲融化,酱油如墨渗开,油酱的浓香悄然升腾。我眼巴巴守着,接过碗便迫不及待扒上一大口。油润饱满的米粒滑入喉咙,粮食的本真混合着浓郁的油香,在舌尖弥漫,五脏六腑都为之幸福颤栗!母亲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模样,总在一旁含笑叮嘱:“慢些吃,锅里还有哩。”

贫寒岁月里,这碗中凝脂是难得的奢侈。记得一个朔风呼啸的冬夜,低烧的我蜷缩在被窝里。灶房传来轻微的响动。不久,母亲端着一碗猪油饭走来。熟悉的香气驱散了病中的昏沉。她冻裂的手抚过我发烫的额头,带着粗粝的暖意:“吃吧,吃些就有力气了。”我勉力咽下小半碗,那温润的油香好似一股暖流,悄然渗透四肢百骸。抬眼间,母亲眼中温和专注的光,连同那碗饭的香气,暖暖地包围着我。

这朴素的饭食,在母亲手中也承载着祈愿。除夕守岁,桌上难得丰盛,母亲却总不忘单独为我拌一碗猪油饭。她不识字,却会极用心地在油亮的饭上,摆几颗饱满红艳的枸杞。有时围个小圈,有时聚在碗心一点红。“图个吉利,红红火火。”她轻声说着,眼神里是对来年最质朴的期盼。我小心地扒着饭,生怕搅散了那几粒“红宝石”。它们点缀在油润的米粒间,是贫瘠岁月里最明亮、最温暖的色彩。那抹鲜红和母亲眼中的希冀,被我虔敬地吞入腹中——原来真正滋养我的,并非油脂本身,而是其中沉淀的、祈盼日子好起来的郑重心意。

离乡多年,生活渐好,这碗饭也渐行渐远。母亲年迈,眼神浑浊,碗心那一点枸杞红早已模糊。可今夜,在异乡的灯下,琥珀凝脂融化于这碗热饭的瞬间,竟如时光倒流。灶间的暖意、母亲冻裂的双手、那几粒鲜红的枸杞......所有被光阴磨蚀的细节,裹挟着柴火的气息和朴素的祝福,骤然清晰浮现。

手中的白瓷碗里,猪油晶莹如琥珀。舀一勺入口,滋味醇厚依旧,舌尖却莫名触到一丝涩意——熟悉又隔着遥迢的距离。恍惚间,又见母亲粗糙的手,珍重地刮下油罐壁上的凝脂,在粗瓷碗里摆出几粒红果作点缀。这朴素的仪式,是清贫岁月里最隆重的献祭。

白居易有诗云:“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此刻,碗盏温热,远方的母亲或许正独坐灯下。而口中这熟悉的油香,忽然化作时光的梭子,将记忆里的灶台与眼前的碗盏密密缝合。

多少深味,当年囫囵吞下,此刻才懂:那缓缓渗入饭粒的琥珀凝脂,早已融入生命肌理。粗瓷碗中升腾的,不仅是油脂的芬芳,更是一个母亲在贫瘠岁月里,用双手捧出的整个丰饶世界,是她无言的祈愿,是儿女心中永不熄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