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战友
■吕洪荣
豪叔是我的发小,也是战友,更是亲人。他虽然比我小一岁,但按客家传统的论字排辈,他与我父亲同辈。所以我俩说好,对外我叫他豪叔,私下里,我俩是兄弟,不分辈分。
我家与豪叔家,中间隔着不足百米的屋檐小径。童年伊始,我们便如两条细藤交缠着生长,溪水清浅处,常能见到我俩弯着腰,用一根细线垂钓溪鱼的影子;摸鱼时,水花溅湿裤管,凉意直透心底。他父亲是乡卫生院里有名望的医生,我父亲则在乡政府里工作。时光如水,流过了我们并肩奔跑的田野,淌过我们脚边叮咚作响的小溪,又漫过爬满青苔的石阶——我们便在这条小路上,携手从懵懂顽童,一路走到了霜染鬓角的花甲之年。
日子亦似溪流般不舍昼夜。我们曾在夏日午后,赤着脚丫子爬上屋后那棵苍苍桃树,树叶缝隙间筛下的阳光碎片,在皮肤上灼出轻微的烫意。我们亦曾举着自制的弹弓,瞄准远处不知名的目标,泥丸“嗖”的一声射出去,惊起几只鸟雀扑棱棱飞向远方。
十七岁那年,应征入伍的消息如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了我们心底深埋的向往。我们瞒着父母,踏着晨光熹微,一起乘车到十五公里之外的溪口卫生院。客车在崎岖山路蜿蜒向上,豪叔望向前方,眼神里满是灼灼的光亮:“这一路,总归要一起走。”我默默点头,心潮随脚步起伏澎湃。体检顺利通过,我们如愿以偿地一同穿上了崭新的绿军装。
军营里,豪叔的连队与我的连队,只隔了十几级台阶的距离。台阶坚硬冰冷,却如一座短短桥梁,每日连接着我们之间温热的情感。白日里,训练场上的口令声此起彼伏,汗水的咸涩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各自在操场上摸爬滚打。然而每当夜晚的电影放映,或是周末难得的闲暇时刻,我们总会如约找到对方的身影,在军营的某个角落,彼此分享着从家乡带来的烟卷。烟雾缭绕里,我们低声诉说着各自的训练艰辛、想家的酸楚,还有对未来的憧憬,那些话语便成了我们军营生涯中最深沉的注脚。
军营的岁月被号角声与口令声切割着,最终定格于我们各自脱下军装的那一刻。他回到故乡,在乡武装部安顿下来。我则去了县城的土地管理局。工作虽如不同轨道延伸,但偶尔相遇,总感觉心中那根弦又被轻轻拨动。坐在豪叔武装部他那间堆满文件的旧办公室里,墙上挂着的军帽、椅子上披着的衣衫,都弥漫着熟悉的军营气息。豪叔指着地图上某一处,目光炯炯,仿佛时光倒流:“还记得新兵连那次演练吗?就是在这片地界儿,我们俩同时打出了48环的好成绩!”话音未落,两人相视,开怀的笑声便撞开了往昔记忆的闸门。
不知不觉中,我们都从岗位上退了下来。退休后相聚的日子反而愈发稠密起来,如同秋后经霜的果实,沉甸甸地缀满了时间之树。我们约定俗成,每逢周末必要相聚。豪叔喜爱饮几杯酒,我便泡上一壶酽酽的清茶相陪。每次给他斟酒,我总不忘轻声提醒:“少倒点,就这一小杯了。”他每每点头应着,可酒过三巡,脸上泛起红光,话匣子便敞开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军营往事便又活了过来。
六十多载的光阴,竟如长河行舟,我们仿佛只是从一条溪流上两个摸鱼的顽童,不知不觉便划入了生命宽阔而平缓的下游。
如今,我们仍时常坐在工作室那块属于我俩相聚的茶桌前。茶香与酒气在午后的空气里静静交织、氤氲弥漫,仿佛缠绕成一条无形而坚韧的丝线,将六十多年的风霜与晴暖、溪水的清凉与军营的号角、少年的莽撞与老年的通透,都密密地缝缀在一起。
豪叔端起酒杯,我亦举起茶杯,杯壁轻碰,发出一声清越的微响。这无声的碰撞与摇曳的光痕,早已胜过千言万语:原来命运最慷慨的馈赠,是让两个生命从源头起便结伴奔流,一路映照彼此,纵使山重水复,终未在茫茫人海中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