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

——读梁征《秀起汀水》


范奎文

汀水辽阔,金山辽阔,天空辽阔,四季辽阔。

一粒沙尘是辽阔的,一枝金铃花是辽阔的。

河田那株孤独的树是辽阔的,院田那扇窗口的树是辽阔的,生命的无限循环是辽阔的。

倘若恰好有位诗者与这里的大地共鸣,撷取山川之唱、汀水之吟、草木之语,审度之、热爱之、圆融之、丰盈之,就有了《秀起汀水》。

捧起还带着墨香的梁征新诗集,我们很难想象两百多年前的汀水潋滟,如何让伊汀州就着方便面挥毫“秀起汀水”的气质和风韵。“绕过偶然的石头/跨过必然的桥”(《冠豸秋风》),当诗人梁征踏入大夫第注目这匾额,跨越时间的长廊,我们听到了诗家的共情,智者的对话。

一路风尘色,梁征从木兰溪匆匆而至汀江,在汀江的此岸与彼岸,在江之中流击水,写他未完成的诗。从汀江源头的赖源而至南海,从唐风宋雨而至红旗猎猎,汀江与诗人性格中的某些部分暗合重叠,使汀江既是一种具象,又从具象中抽离出来,上升为精神的旗帜,诗心的镜像,灵魂的投射。有时汀江是主,我是客;有时汀江是客,我是主;有时我就是汀江,汀江就是我。“如果你寂寞/我便是一条有激情的汀江”(《夜越深,身体的土楼越空》)。

《秀起汀水》凡244首,汀江被咏叹了112回,从开篇首段“汀江上游的山谷日渐灿烂/我在宽阔中等你”(《银杏》),到终章的最后一句“我试图用汀江的缰绳唤醒它/但这一刻/除了沉默,没有别的”(《古进贤三洲村》)。当汀水辽阔,漫过眼眸,淹没灵魂,汀水已不仅是抒发对象,更是诗歌本体,它集记忆载体、文化血脉与诗形结构于一体,让诗歌成为贯通古今的汀水。

汀水是用来托付的:“汀江/你的指尖有余香/你的唇边是一汪清澈的水/长天输给了秋水/我把自己完整地交给您”《汀江母亲》。

“相信汀水/相信未来/相信与你途中的约定/总能与我的肉身合二为一”《相信汀水》。

汀水是壮怀激烈的:“我想提笔泼墨/在天空画一匹擎旗的战马/让层层雾霾散去/让这匹马跃过汀江”《跃马汀江》。

汀水是柔情万种的:“浣纱的村姑在水一方/腾起一片诗意朦胧的涟漪/摇落一泓姹紫嫣红的花溪”《秀起汀水》。

汀水是静默无言的:“汀江/缓缓飘过/醒隔世的睡莲/今夜/千结顿解/红粉成灰”《隔世的花香》。

撷取几首或者几行诗来解构和凝练《秀起汀水》是徒劳的,汀江的轻盈、清浅,汀江的狂野、雄浑,或温婉缠绵,或桀骜不驯。在喧闹与寂静之间,汀水淬炼过的诗魂,洗涤过的诗心,既有一份赤子的率真,又有一份形而上的追问。里尔克说:“诗并不像人们所想的是情感(情感人们已经有过太多了),诗是经验。”跋涉闽西大地的520天,诗人用脚步丈量大地,用激情丈量历史,用使命呵护成长,在汀水的每一个涟漪中打开红色的折页和中原的回响,打开汀水汤汤承载的闽西气质和风骨,用红色记忆、客家基因的碎片缝缝补补,在辽阔的田野上工笔风中的旗帜和夕阳里的炊烟,一行行链接起完整的爱的灵魂。

红色,无疑是闽西的精神图腾。把时间线往后拉长,这片土地最耀眼的依然是红色背景。行之所至,目之所及,翻开汀水金山、灰砖黛瓦、阡陌小径的背面,都写满了斑斑驳驳的红色注脚。红色是可触摸、可呼吸的,也是可渗透、可流淌的;红色可以是一张笑脸,也可以是一处张望。“失去的原是一点白/流走的只是一时痴/撑着坚挺的时光/我走进了红土地”(《无悔》)。徜徉在曾经花开的路上,诗人把宏大历史焙进生命体验,让记忆真正成为照亮未来的火种。

这种体验是丰富的,正如哈布瓦赫所言:“记忆需要物质的锚点”。梁征在青山绿水间踏寻红色的“锚点”。它有时是崇高,“这里有一杆杆扬起的旗帜/漫天地喧响澎湃/告诉我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古田秋雨》)“站在松毛岭的天宇下/触碰到了我们思想的脊梁”(《天宇自有他坚硬的脊梁》),这是理想主义者的自觉;有时是代入,“记忆中的深山小镇/我攥着半个多世纪的旅程票找你/你风展红旗去了远方/我只想知道/他日相逢/你会不会取出一只/斑驳的古田军号来/对着我/一遍遍擦拭”(《那一年,春风吹得比秋风浩荡》),这是一个浑身泥泞和鲜血的战士;有时是时空的重置,“看见风卷红旗/以及这宽大明亮的道路/人来人往”(《冬的号角》),这是战争与和平的同框;有时是后人的凭吊,“一只鸿雁/在天上孤独地飞/站在天地中央/我怎忍心/只说苍莽/不说苍凉”(《苍莽松毛岭》),这是悲壮里的悲悯。

在辽阔的背景之下细腻地刻画,在细微处雕琢宏大的历史,在高密度的语言里呈现史诗般的场景,让人从空洞的背景中抽离出来,用立体的情感获得全景的体验,是梁征诗的一大特点。他把血脉基因融入一方水土,用一行行诗句破译其中的文化密码,让人触摸血肉的肌理,闻听历史的心跳。这不仅仅体现在红色画卷里,也抒写在客家原乡的律动中。

“总是从夜空掏出星辰/客家山居/我还需动用/多少力量/才能/将月光身子里的一场大水/拧出来/为你荏苒流光/高歌祝祷”(《客家山居图》)。客家是值得祝福的,客家的土地也是值得耕耘的。这是诗的土壤,蕴藏着许多诗的种子等待诗人挖掘,绽放五颜六色的花。“一条土路被我走了多年/一腔方言被我说了多年/一口井水被我喝了多年/一根血脉被我留了多年/我是土楼客家的孩子/我是红土地鞭子赶进都市的春天”(《想念土楼》)。这里土楼不再是一处静止的风景,而是诗人对客家风土、客家文脉的自觉承接,同时又在传统与现代、乡村和都市之间留下弹性的裂痕。“丁屋岭/一副纯真的模样站在山野”“心平气和/与我面对的土楼生涯握手言欢”“培田/让我回家/你我抱拳作揖/温一壶陈年老酒,我们只谈前世今生的乡愁”“我的四堡/我的雕版/我要刻在你的温暖里”“中山古镇/香魂像一张皱缩的地图”“彭枋紫薇王/像身边站立已久的邻居”“鸡鸣三省水分三江的坪畲村是幸福的”。踏遍闽西大地,诗人像探访一个个家人、族人、邻居,和他们温情对话,把酒言欢,在酣热中话稻菽、叙桑麻。这里要特别提到院田,那是诗歌殿堂般的存在。在这里,诗人用诗意致敬诗意,“我抵达某个清晨或者黄昏/那株诗意的橡树必定种在我必经的路上”(《诗意院田》),“任院田旷野的风/自由自在”(《重返院田》)。诗人在这里流连忘返,反复打开与合拢一笺诗篇,呼吸诗的自由,浅斟诗的留香。

如果说诗人与红色记忆、客家文化的对话是一种碰撞和交融,那么对自然山水的阅读更像是诗人精神的远征,是一位行者对宇宙、对生命的思考和探究。诗人在语言的褶皱处安放灵魂,“在狭仄的语义中寻找宽广”(《禅意桐花》),就像一幅水墨山水,有浓墨,有浅影,有留白,诗人在山水间“学会了成长/学会了珍藏”(《我在汀江 学会了成长》)。诗人在《后记》里说:“也许最好的诗句就是没有读出来的半句,挂在嘴上,欲言又止”。这些欲言又止的半句,是诗意的“留白美学”,需要读者认真去捕捉和体悟。“比如一万种树叶沙沙作响/比如客心洗流水/华嵒听琴声”(《天宫山 禅起法眼》)。撇开尘世的浮沫,我们才能谛听到诗行空白处山鸣谷应的回响,才能凝视文字缝隙里的一缕心香,从而体悟到一尘不染的自在。“一滴露水坠落万丈红尘/不曾听谁诉说人间的愁苦”。在诗人观察一滴露水的时候,他就是露水,仿佛住在尘世,又仿佛时时处处不住,见与所见,无二无别;觉与所觉,无二无别。“风声远了/蒹葭远了/江水随你远了/轻盈中托着神话传说的回声/远了”(《放歌赖源》)。这种相遇即相离,缘来即缘去,让我们有足够的孤独谈论喧哗,在众生狂欢里鸦雀无声,同时又像汀江从源头出发,有足够的充沛丰盈,独行成众。

汀水不息,诗心不息,左岸是诗与远方,右岸是使命担当。在算法横行,变幻万千的时代,冰冷的AI计算永远替代不了深情的注视,炽热的灵魂。金身化蝶,不止是辽阔的烟火万千,还有无尽的热爱和慈悲。这本《秀起汀水》,是诗人留给闽西的生命与灵魂。我想,这不仅标注了闽西现代诗的一个刻度,也是我们文化自信的一个样本。就像诗人所说:“留我的声音给每一个人/让他们知道/在这片热土上还有一位这样的人/是如何地爱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