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底的名字


吴宁宁

清明归乡,奶奶自老木橱里取出一摞叠得高高的老瓷碗清洗使用。水渍未干的碗底赫然刻着“吴”字,铁画银钩,像是许多年前爷爷用锤子敲着锥子一下一下刻上去的。仔细端详着,瓷胎上细密的裂纹里嵌着岁月的煤灰,洇出了不少苍老的纹路。这倒让我联想起了老祠堂门楣上那块“耕读传家”的牌匾,那斑驳褪色的朱漆下同样藏满了客家人的故事。

那时候乡邻办红白喜事,锅碗瓢盆总是要借遍半个村子才够。你家的陶盆底刻着“陈”,他家的粗瓷盘里描着“刘”,就像春分时节田埂上的野花,各有各的根茎,定不会错认。最记得晒谷坪西头的王大娘,时常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围裙,总在暴雨来临的时候,抄起竹扫帚冲进乌云压顶的天幕,兜着风快速把我们家铺开的稻谷扫出金黄的漩涡,不一会儿便拢作小山收拾起来。她家屋顶漏雨的那年春天,恰逢家里壮丁外出,父亲便领着拣瓦匠爬上爬下,从头到尾全程帮忙照看着,着实体验了一把监工的滋味。那年春雨溅湿了衣衫,浇灌了种子,屋顶上青苔浸透的瓦片在阳光下透露着翠绿的生机。

那个蝉鸣声最稠的晌午,隔壁周老爹突然栽倒在晒谷场上。奶奶正在灶间熬着绿豆汤,听见外面响动便摔了汤勺向外疾走去,急忙喊来了父亲背起老邻居就往村口跑,父亲流下的汗珠子砸在沙石子路上碎成了好几瓣。我在后面煽着大蒲扇追,看见周老爹的确良上沾着的稻草簌簌地落下,像极了秋后打谷场上纷扬的稗子。拖拉机突突地响过十里山路,镇卫生院的白墙上映着透亮的光,竟比新磨的镰刀还要亮。

后来搬到县城生活了,防盗门上的猫眼成了窥探人间的孔洞。直到某个梅雨天,一阵风把我们家晾在阳台上的蓝印花被卷到三楼雨棚。楼下退休的朱老师举着长长的晾衣竿替我们够,竹竿头系着的红色长毛线,在雨丝里来来回回地摇晃着,像是老家屋檐下垂着的蛛网。从此楼道转角处多了几盆绿萝,此后谁家包了豆沙味粽子,谁家又做了仙草冻,定会装满青色搪瓷盆往邻家窗台搁。

前些日子,一个雨天下班回家时的傍晚,碰见隔壁小夫妻抱着一直在哭泣的小宝宝焦急地在路边拦车。车外雨刮器划开的水幕里,他们的瘦弱身影单薄如纸。我匆匆摇下车窗时,这位年轻的母亲已是泪眼汪汪,那分明就是那年周大娘在卫生院走廊里不停打转的泪光啊。一路的雨声混合着一路的哭声,直至车子停下。后视镜中,急诊室的霓虹渐渐模糊成了从前老家晒谷场上那盏马灯,在记忆的深处明明灭灭着。

此刻擦拭着眼前的老瓷碗,指腹抚过碗底的刻痕,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里,或许还藏着王大娘扬谷时落下的秕糠,黏着周老爹喝药时偶然洒落的汤渍。忽然间明白了,所谓乡邻,原就是藤蔓相缠的凌霄花,你借我三分春雨,我还你一片荫凉。就像这老瓷碗底的姓名,看似各自分明,却在流水席上盛过同一锅百家饭,在光阴里煨成了相似的温度。

窗外的泡桐又开花了,泛紫的花瓣零落在邻家阳台上。小侄女立在花影中,正踮起脚尖把自家包的艾草青团往隔壁窗台放。阵阵春风翻动着她鹅黄的裙角,恍若以往晒满稻谷的大坪上自由飞舞着的蝴蝶。原来那些刻在碗盏上的名字,终究会化作黑夜里的月光,在某个潮湿的春夜,静静地淌进新瓷的釉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