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肉饼


谢春武

每到中秋我都会托人买块金山肉饼,一杯清茶一块饼,细品往日滋味。

金山肉饼只在中秋出品,产地南靖金山镇,与南靖接壤的适中老家称之为“金山饼”。一条细红棉绳将金山肉饼包裹在油纸里,这种直径二十多公分的大肉饼素面朝天,像大地般朴实无华。这是一种以咸为主,甜为辅的饼食,五花肉、油葱、糖冬瓜条、芝麻为馅,油葱是点睛之笔,甜度来自冬瓜条,特殊口感的咸香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甜。

馅料仅是金山肉饼令人垂涎的一部分,真正的功夫在又密又酥的饼皮制作。密能将馅料紧紧包裹,不致刀切而散;酥则入口即化,饼皮含进嘴里体会它的溶化是一种美妙的享受,过了中秋,那滋味得等待一年。

香酥之外,金山肉饼于我还有另一种滋味......

1992年的中秋正逢周五,那时还没有双休,更不存在调假了,在城里读高中的我,照例是回不了家去的。但是,那天上完课时,班主任突然宣布寄宿生可回家过中秋,明天的课可不上。我们兴高采烈,七个老乡约着回去过节。家离城里有三十六公里,此时已是下午五时许,我们匆匆赶到车站,发往老家适中的最后班车已走了,幸运的是拦下一辆开往南靖金山的班车。司机与售票员似乎是夫妻俩,售票员三十来岁,穿一件白底蓝花的上衣,扎着马尾辫,肩挎一个浅棕色的包。车上人不多,她轻柔地招呼我们坐下。

八月的山区,太阳落山早,班车翻过水泄岭,天就完全暗了下来。过盂头、蓝田、洋东、中心,我的同学逐一下车了。我家在坂寮岭山脚下,是最后到达的,在颠簸的昏暗车厢里,我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醒醒,这还有一个人?”有人边说闽南话边轻轻推我。

“啊,是适中学生。”

“没下车?”

“完了完了。”

家乡话言属闽南语系,我大略能听懂他们的话。

“你怎么管的车子,这怎么好?”

“紧赶慢赶赶过节,这倒好!”

我已完全醒过来,月光下,窗外金山镇汽车客运站的牌子很是清楚,我明白自己睡过头忘了下车,被拉到金山来了。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我低头小声道歉。

“你坐什么车,到站不下?”司机冲我嚷。

“你喊啥,学生读一天书,黑不隆冬的,怎么不睡?”

“开车又没一个技术,摇来摆去,我也死猪睡。”

女售票员说话大声起来,摆出一个气势冲着司机丈夫。

“你冲学生发什么火,你没读书的儿子?”

“你读书,看没二行就睡死。”

她说得激动,马尾辫在白衣服上抖得厉害。

我不知所措,站起来要走下车。

“不要急,坐下。”她轻轻对我说。

“掉头,送回去。”

“这么迟,翻坂寮岭?”

“不然叫人走几十公里?”

“走,扣我十天工资。”

“好,好,你说了算。”

“你下车,我送上去。”

“半路鬼叫骂人,我跟你上去。”

“没这嘴巴跟你说话,不如塞袜子。”

已是七点多,月亮爬上了车顶。我内疚地傻坐着,听到司机这话,想笑出声。抬头碰到售票员的目光,她捂着嘴朝我笑。

“就送你回家”,她扬着头,有点得意。

金山往适中得有四十多公里,途中横着闽西南天然屏障坂寮岭,曲折险峻,全程爬坡,再快也得一个半小时。

车子又发动了,车灯直直照向远方,与月光相融,很是明亮。

“停一下”,车子开出十几米,她冲丈夫喊道。

“又咋了?”他使劲踩了下刹车。

她不理,很快下了车,身影从车灯前飘过,钻进一个巷子。很快又回来,手上拿着一个油纸包。

“走、走!”

车子继续在月光下行驶。

我感激地朝她笑了笑,她拆开纸,是块很大很圆的饼。借着月光,我看见芝麻点点的大饼上,红红地印着嫦娥奔月和花好月圆四字。她看了看图案,将圆月那一块拗下来递给我。

“来,吃,蟾宫折桂。”

“不,不,不饿,你吃。”我慌忙推辞。

“天暗摸摸了,怎么不饿,快,吃。”她用力递到我手上。

“新鲜的金山大肉饼,好吃的。”

“嫦娥给他吃”,她朝前面努努嘴,爽朗地笑着,将嫦娥连着衣袖拗下一大块来,颠着递给丈夫。

“不甘不愿的,大块馅多的给你啃。”

“金山饼,年年吃,小块没馅?”司机边往嘴巴塞边嘟囔着。

大家都回家过节了,路上几乎没车,满载月光的班车艰难地穿行在山高涧深的岭上。车里飘着金山肉饼独特的酥香,她边吃边说有个弟弟,初中补习了二年,还是没考上中专高中,只能回家务农;说自己儿子上三年级了,成绩还不错,希望以后会读书......

车子爬过十八弯,绕过谷礁坑水库,经过生产圳,当文天祥当年驻军的国公桥在月色中出现时,我知道快到家了。将近九点,班车在狗公山下停了下来,我背起书包道谢下车,她将剩下的半大块金山肉饼塞进我手中。

车子调头往南驶。

“路黑,小心点!”她叮嘱我。

“高考完还坐我车,送你回家!”司机探出车窗冲我大声喊着。

我挥手应着,看着红色尾灯一闪一闪在山路转弯处消失。

月光柔和地笼着麻公溪,跨过小石桥,土楼窗户隐隐透出灯光,家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