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阅读时光


王优

小时候,我喜欢阅读,这大概来自祖父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印象中,闲暇时候,祖父的膝盖上总是摆着一本书,有时是小说,有时是连环画,有时是我们的课本。他靠在椅子上,老花镜搭在鼻梁上,书摊在膝盖上,嘴里咬着一支旱烟管,常常一坐就是老半天。祖母从他身旁经过,斜一眼,嘀咕一句:净看些没用的。祖父腔不开,头不抬,目光散散地在书页上游弋,像是鱼儿游弋在深海里。

听父亲说,祖父本是一乡村教师,肚子里很有些墨水,字写得极好,还做过文书。后来生活发生变故,遭遇许多不幸,改做裁缝,在裁裁剪剪中连缀缝补破碎而艰难的日子。最终回归农人本分,与泥土打交道,同庄稼相厮守。荒芜的岁月,乏味的日子,沉默的祖父愈加沉默。劳作之余,他粗糙的手捧起了泛黄的书。简陋的瓦屋里,靠近大门的椅子上,捧着书的祖父安安静静,仿佛一帧静物画,自带一种迷人的光芒。

我常常被这种光芒打动。我不知道书里究竟有怎样神奇的世界,会让祖父的面容如此沉静,以致全然忘却了现实的种种不堪。这样的好奇吸引着我,引导着我走近祖父,走进祖父的闲书,一探究竟。

这些书基本上是借来的。《红楼梦》《说岳全传》《七侠五义》《封神榜》《水浒传》《今古传奇》......一本本书在村里流转,传来传去,厚书被翻得越来越厚,越来越旧,有些已经残缺,祖父依然爱不释手。有时候,看了上部没下部,祖父会和我讲书里的某个情节,推测接下来故事发生的走向。无论我编造出怎样的情节,祖父总是颔首点头,“嗯。有可能。”当我说出对某个人物的看法,祖父常常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细细听我诉说稚嫩而鲜明的爱憎。渐渐地,书中的故事长出了无数的触角,将我牢牢缚住。这些书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一点点丰富着我贫瘠的童年和想象。

那时候,可读的书非常有限。那是个贫瘠的时代,仿佛什么都缺,小说图书更是稀罕得很。一切可看之物,课本,杂志,连环画,甚至家里包面条的一小张旧报纸,于我,都是宝贝,总要翻来覆去地看。自己没有书,常常借书来读。借来的书,要飞快看完,在规定的时间内归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有借无还,全家死完。”这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句顺口溜,最后一句本来是“再借就难”,不知被谁改成了“全家死完”,并将之写在书的扉页上。之后,大家依样学样。这看似刻毒,其实一点儿也不,它强大的力度威严地约束着每一个借书的人,要爱惜,讲信用,这样借书看书才能够进入健康循环的轨道。

身为女孩,生在农村,很小就要承担家务,割草捡柴,洗衣做饭,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并不多。要想看书就必须自己找时间,挤时间。晚上不能读,点灯是要费油的,煤油是要钱买的,深夜点灯读闲书,遇上暴烈的父母,不光挨打挨骂,是要连书都一起撕掉的。“晓不得艰难苦楚——煤油又不是水!”放学后,我很少在路上逗留,总是飞快跑回家,把该做的家务做了,然后烧火煮饭,一边烧火一边阅读。有时看得入了神,以致灶膛里的火熄灭了,或者锅里的水烧干了,全都浑然不觉。这样阴一把阳一把,煮出来的饭菜要么寡淡无味,要么焦煳不堪,挨骂也是经常的事。

借来的书,读得认真,记得也牢。对某些词句特别喜欢,就模仿着用,作文自然比别人写得好,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念,那时的我,深切体会到了阅读带来的快乐,心里真的是比吃了蜜还甜。

进入中学,时间和精力基本都放在了课本上,读闲书的时候越来越少。那时唯一的信念就是只有跳出农村,才能有更多读闲书的机会。考上心仪的学校之后,不再埋首于书山题海,更多的时间我都泡在了阅览室。常常在阅览室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暮色苍茫,直到阅览室的管理员“啪”地关掉电灯,黑着脸嘟噜“关门了关门了”才起身离去。

那一段阅读时光,回想起来,总会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