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井,一乡人


陈玲蓉/绘

□ 袁旭峰

多年以后,当我目送人们陆续离去,我会想起,我出生那天……

那个清晨,一群人劈草斩枝,来到了这个山沟。领头人听到了汩汩水声,停了下来,四处张望,最后放下了担子。随即,几个头戴草帽、衣着古旧的人,顺着咕噜声,一锄一凿地发掘,便有了一口井,活跃的水,自此不断涌出。

是的,我是一口井,住在偏僻山林中的一口井。

与我同时来的,还有一幢高高的房子。一拨又一拨人,运来一车又一车的黄土、木材、瓦石,夯墙,架梁,铺瓦,一丝不苟,不分日夜。不多久,他也落成了,和我比邻而居。

从此,房子为人们提供安居之所,我则为人们提供立命之源。大山里的生活波澜不惊,人们过着简单的日子。鸡鸣晨曦,狗吠暮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往来砍柴、耕田、挑水的人中,我发现了一个书生,手捧一卷草纸,肩担两箱老书,匆匆跨进了门。

我开始格外注意他的身影。他常常搬出凳子,面对大山而坐,埋头进入书的世界。冗长一段时间后,他会倏地抬头,盯着土坡上的竹子、松树,仿佛要把大山望穿一般。

就这样,他垫着书长大了。踩着泥泞的黄土,他走出了重重叠叠的大山,走向了我无缘到达的地方,那是大海。一个母亲指着远方,低头教育她尚幼的孩子:“读书,可以带你看望更大的世界。”我听到了,那位书生是去了叫厦门的地方,成了那儿一所大学的学生。

再见到他时,他已到中年,当上了乡里的老师。膝下有四子依偎,一同在屋檐下,或持一笔,或捧一书,有说有笑,目送着夕阳渐行渐远。

世路挫折,国运崎岖,外面愈发纷扰,搅动了这个僻静的山村,也拨动了青年们探索的心弦。一年开春,大儿子和三儿子远泊台湾,希望谋求一份教书的职业。二儿子参了军,随着一叶渔船,漂流向了一条未知生死的路。路的尽头是上海,一个繁华的城市。他将在那与新四军会合,继续北上,投身革命事业。

三人此行,留下了不再年轻的父母,和还在念书的弟弟。大儿子彼时已有一女,尚在襁褓,他向夫人许诺,明年一定会回来,会接母女二人去那儿定居。

房前,一个年轻人向父母挥手告别,那是四儿子,也踏向了厦门求学的路。他在不同于父亲的年代,怀着不同于父亲的理想,迈入与父亲相同的大学。一个活泼的小女孩,全然不知离别为何,摘下一朵花,在爷爷奶奶身边嬉闹。

时间愈过愈快,在一位父亲眼中是那么那么的漫长。简单操持了妻子的离去,噙着悲伤,翻看着两个儿子从远洋寄回来的家书,纸上的墨水字却显得苍白无力。

四儿子成家后,苦于原来的房子再容纳不下一支大家族,领着他的妻子和大女儿,一锹一铲,竟在大山间开了一大豁口,尔后盖上了两层新房子。

两岸开放通航之时,两儿子订了第一批机票,几经辗转,回到了阔别数十年之久的家乡。新房子的院前,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和一个白须老者,一家人终于再次相聚在梁下。

和煦的春风,吹皱了人们的面庞。当年的青年,已满头白发;当年的顽童,也已为人父母。他们都随着时间厚重的齿轮,一圈一圈打转。那位曾经的书生坐在藤椅上,为曾孙子女取名字。今非昔比的人们,感慨着物是人非。

他们说:“景深情意切,怀旧效古人。”

他们叹:“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老人房间挂着的日历停留在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出殡那天,他曾经的学生们围满了大堂;分割在天涯的子孙,却再无能力回到他身旁。

老房子里不在住人了,大门常年锁着,青苔和腐朽逐渐蔓延。最终,他被推倒了,曾经的新房子也很快步了后尘,夷为平地,仿佛他们从未来过那样。只有我,还孤零零地待在原地,日复一日地为人们提供水源。

一个又一个往事,被井水的波纹冲散了,模糊了。

我不再作感想,静静地卧在地上,听着乡人闲谈中的从前,正如那年,我注意到那位书生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