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文生

风，柔，抚墙，抚巷道。

寻风。拐角，大院。天井的竹篙，横竖轻划，搭起衣架轮廓。红衣、蓝裙、白衬衫、黄背心一抹，鞋袜抹布围裙一点，这画面，艳，不凋零。花钵里，玉米秆，生姜叶，冲，它们要颀长，要结实，要让人看见鲜红信念，让人感到炽烈情怀。天台上的葱，青春碧绿。灰础，灰墙，灰椽，灰中泛白的瓦，灰尘包裹的电线，凹凸不平的三合土地板，梁柱上斑驳纸屑，屏风上皲裂雕板，厅壁上模糊壁画，时光啊，挑破客厅光艳的泡沫，挤去拱檐曾经的红艳。一老阿婆，坐木门坎上，低着头，静静剪玉米。瓦松，以翠嫩承接没落，以繁茂紧托灰暗，入秋，还要以暗紫和鲜红直对冷霜。一个地方，不论如何苍老，无论怎么荒芜，有它在，青苔也在，总有生机，总会引来热闹。麻雀，一阵张望，一番搜索。此刻，谷子还在成熟路上。麻雀们一阵啰嗦后，飞过瓦松，飞上围墙。

围墙上的苎，高擎绿旗。苎，一生严谨，其扎根于石缝，一阵雨，就与墙紧缝，无论风霜雨雪，信念碧绿，从初春绽放嫩绿，到端午淋漓青团，再到深秋厚实苍翠，丝毫不见沧桑，严冬，一缕绵长坚韧，紧缝着千言万语，其中饱含的牵挂和滋长的勇气，足以跨越千山万水。围墙，深深扎入河床。宽大河石，三合土粘就，从深不见底的泥中升起，立于河坝，高举着祖上数百年的思量和卓见。石不惧水，高能避水。能避，不惧，便换来一身坦然，换来一生坦然，换来一个家族数百年的风平浪静。

荣兴堂，不见香烛，不见牺牲，不见美酒佳肴，不见族铭家训。深赭堂柱上：“百代孝慈高仰止，千年支派永流通。”这联，纸红，墨艳。右厅嗡嗡响，几只蜂柜，来来往往的蜂，缭绕大坪。墙角的风车和谷房，等稻子成熟。谷房行走于田间，风车守候于晒坪，它们恪守季节，忠实履职。左厅堆着樟木板，基因的芬芳，岁月的气息，清晰散空中，用它做书箱画柜，防虫，耐用。此，少了诸多肃穆，多了人间烟火。烟火，最近人，故亲切。

荣兴堂俯视九龙江。日夜奔浪的九龙江，项链般，挂美山颈上，大水一发，泥厚地肥。蜜柚、脐橙、甘蔗、地瓜、花生，是岸边忠实居民。季节一到，整畦，铺藤、插竿、点籽、修枝、授花，不施肥，不浇水，不用三月，湿烤紫衣花生，色艳粒饱，蒜香浓酥；黄皮地瓜干，皮黄瓤金，甜韧经嚼；果蔗，粗大修颀，脆爽鲜甜；脐橙，金腰显富；蜜柚，心事粉红。耕耘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是擅长，也是最适合。

有钓者，一字排开，张大伞，挥长竿，坐竹椅，对碧流。红桶，鱼篓。桶中饵料，黄团，糟香浓。塑料盒里，蚯蚓蠕动。鱼篓中，一张一bb者，心如磐，志如铁，一根长竿，面对流水，风吹日晒，蝇扰蚊叮，岿然不动！感慨落网者，因欲而堕，因贪被擒。若守得初心，何以招来杀身之祸？！

对岸，修竹耸翠，苍松覆峦，绝壁对镜。浓荫中的妈祖庙，项链中的佛珠，其中香烛，接纳伯劳的清亮，接纳鹧鸪的沙哑，接纳蝉的含糊，接纳千帆百舸的朝拜，接纳芸芸众生的祈求。是夜，月上东山，有舟子乎？有朋乎？有鲈乎？有酒乎？泛舟于碧波绝壁之间，若苏公游赤壁？

麻雀欣喜着，在野葛间，在绣球上，一段段起起落落，沿岸引路，直至古榕下。榕的好，能独木成林。一根细条，泥里一插，就能生根，发叶，繁枝。几缕气根，就能撑起一片浓荫。在江河湖岸，榕最适合，能遮风，能挡雨，能躲凉。坐榕树杈根上，诸多故事衍生，并悬挂于枝叶：鸟声蝉鸣、俚语笑话、故事传说、邻里家常、孩童趣事、迎来送别、爱恨情仇……这些，与水连一起，与岸连一起，与巷道连一起。小巷那端，有古井。鹅卵石夯的井壁，圆，细看，头晕。多深？多久？十来丈，三百年，听说是开基时五井之一，年长的说。

村中古街。大棚下，五只土灶，张乌嘴，一字排。当年，此是九龙江边的大码头，龙岩至漳平、漳州、厦门的水路必经之地，自明朝以来，便有船只来往。木材、笋干、香菇、花生，自上而下；海盐、铁器、洋油、洋灰，自外而上。货物于此中转，旅客船夫于此歇息，自然热闹起来，圩市应运而生，并延续至今。人多时，土灶上的锅，或急炒，或快煎，或慢炖。急炒的，烈焰吐舌，浓香四溢：炒牛八脆，脆爽；炒猪里脊，鲜嫩；酸菜炒猪肠，开胃……快煎的，葱绿椒红，酱浓豉香：煎豆腐，咸鲜；煎河鱼，香酥；煎肉饼，肥美……慢炖的，炭火眯眼，清味飘摇：猪肝小肠黄豆木耳汤，清甜；牛肉兜汤，滑爽；莲子排骨汤，清鲜……卤的，有鸭胗，有猪耳、有牛犍子肉；熏的，有肉兔，有板鸭，有腊肠……管饱的，有汤粉、有拌面、有蒸笼包……一时，罐钵盆盘皆满，色香味形俱佳。点一碟炒花生，切一盘卤牛肉，盛一壶本地老白烧，三五友，坐桌前，边喝边聊，从塔利班上台到全球防疫，从盘古开天女娲补天到农村社保城市医保，天地君亲师，神仙老虎狗……发泄也好，倾诉也罢，这活脱日子，不失为快意人生。

好香！藏菜味！哪来？三岔衔。女店主正整理店前簸箕里的藏菜。她把淡黄的理得齐，一条条与黑黯的扎一起说，黑的是前年入盎的，淡黄的是去年入的，合一起，味道更好！一旁柴灶，烈火熊熊，大镬盖四周，热气腾腾。蒸什么？就这藏菜。蒸好后晒干，再入盎；出盎，再蒸，再晒，如此九蒸九晒，方能修得真身。其上桌，故乡的味道，妈妈菜的味道，求学苦读的味道，涌上游子、学子心头。

六福楼，初看，别墅？客栈？石墙，或嵌磨盘，或嵌石础，或嵌浮雕，图有车马、有龙凤、有汉印。墙头，藤蔓鲜密。檐下，有金镶玉，有三角梅。石缝里的无忧草，高举金黄，随风摇晃，一腔赤诚，率意洒脱。假山上的盎，清泉汩汩。池中锦鲤，仰望虚心气节。假山后，白壁黑字：“孤坐池水一旁，乱花漫了高墙。贪看狂蜂蝶舞，忘记世态炎凉。”坐门前摇椅上，借墙根路灯，翻书，对酒，品茗，望风，听蝉，发呆……这日子，古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