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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墟”大阳桥
□雷定茂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客家地区,农历十二月廿五入年界,从这天到过大年,设墟的集镇开始不分日子了,天天都是墟天。武平县东留镇有四大墟场:大阳墟、桂杭墟、龙溪墟、东留墟。
大阳墟以大阳桥为中心。这座连接赣南会昌和闽西武平的廊桥,东西走向,横卧于逶迤秀丽的荥阳水上,已有数百年。两端为单檐歇山顶,石砌桥墩架桥身,榫卯结构,不用铁钉。桥头一副楹联:“大块文章浮水面,阳春烟景锁桥头。”蓝字阴文。每年入年界后,大阳桥便成为世界的中心,小时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桥的东边是连绵群山。大阳小学就在山坡上,学生上学得跑倒之字形。山脚的马路形成长长的缓坡。水渠随路延伸,滋润岩壁上的苔藓和簇花小草。水流最终穿过一座吊脚楼,跌下陡坡,珠溅玉碎。排屋半悬在河上方,一间间紧紧挨,售卖百货、服装、小吃、香纸蜡烛……路旁摆放板车、圆头笼、牛角笼、长篾笼,里面关着牲畜家禽。公鸡打啼,母鸭嘎嘎,小狗吠叫,伴随屎尿释放,路面污渍纵横。人们躲闪着水坑下脚,从容而行。
牲畜家禽售卖需较大空间,常常封堵小学路口,一直铺排到桥头的上面。但不会摆放在右侧,那里是一座打铁铺。踏下三个台阶,走到铁铺门口。尚未入门,热浪迎面袭来。铿锵击打之声,抑扬顿挫,直贯入耳。铁匠和徒弟的胳膊青筋鼓起,汗珠闪闪发亮。锤子飞舞,长钳衔红,淬火声嗅然,如水咬啮。初出世的铁锄、犁头、柴刀,挂在墙上,形影拙稚。黑墙上一扇小窗,切割出外面明亮方块。
进入廊桥,几张屠案岔着八字腿,横陈首端。案面乌黑,刀痕斑驳,油渍深深。猪肉摆在案板上,红瘦白肥,刀面一拍,肉波荡漾。竹篮挂在上方,放着钎刀、砍刀、铁钩,一束束稻草洗得发白,随时准备被抽出来捆肉。打屠老板围着抵身裙,耳朵上夹着一根烟,一边捉刀切肉,一边笑着撩买主,过年哪,不多买一些,这几斤肉,恐怕还不够招待客人啦。
屠案之后是脯娘们的地盘。她们早早起床,挑担赶路,抢位置。廊桥上的两侧,就是摊位。畚箕、竹筐盛着青菜、萝卜、芋薯、姜葱、辣椒,卷口的麻袋、蛇皮袋里是灵芝、香菇、干益母草……有时畚箕旁还有裹着几枚蛋的手帕,小笼子里蹲着安静的兔子。脯娘们卖东西,拉家常。东西不好卖时担心,卖得快了又遗憾。提前卖完了,不想那么早回去,便拄着扁担守空筐,聊得忘情大笑,有时又撩起抵身裙擦泪。
站在桥上,可以望见上游的陂头,一弯月牙似的揽住溪水。水溢过坝,形成瀑布,万朵小白花次第飘落。桥下则卧石如龙,溪水清澈,绿竹如扇,牛群散落于浅滩草甸。人们站在桥上,仔细观察吃草的牛。相中了,方才走下去,揪住牛鼻拴,查看牙口。再回来,慢慢捉袖谈价。
桥西几级石阶,形成一个小坡,给拥挤的人流造成波伏。出了桥,左侧是戏台,影影绰绰,消失在岁月中。右侧下方一座五显庙,供奉五显大帝,俗称马王爷。香火鼎盛。每年农历九月廿八,大阳村举办盛大庙会,邀请所有亲朋好友前来做客,热闹程度超过任何节庆。
卵石路面凹凸不平,形成S状的弯道。沿街清一色板搭门,桐油刷过的木板,早早卸下来,一道道靠在侧边。理发店里旋转木椅显眼,老师傅在荡刀布上正反刃磨剃头刀。缝纫师傅在缝纫机前忙碌,线轴轧轧,心思却是墙上挂的蓝绿新衣服,层层叠叠。小吃店里用竹竿撑起招牌,大灶小锅热气腾腾,八仙桌上摆着筷子筒,蟑螂在角落窜行无声。
再往前是散屯,空间宽阔起来。卖老鼠药的,反复吆喝,面前一排死老鼠,仿佛药效活证。算命先生长衫折扇,背靠泛黄八卦旗,一张小方桌放置铁罗盘竹卦签,坐等愿者上钩。卖跌打药的,赤膊露胸,拳脚呼嗨,弄刀吞剑。敲锣耍猴的,龇牙叫喊,红屁股的猴子拖着铁链作揖,抓耳挠腮。还有外地来的杂耍班子,老的镇场,年轻的卖命,金枪锁喉,油锤贯顶,骇得人们惊叫连连。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大阳桥最热闹的时期。大阳桥全长37米,加上东西两侧伸展的墟场,总长不足500米,却总能在入年界之后,让四面八方的人们,丢下手头活计,每天在小小的廊桥上挤成一团。买卖、吃喝、观赏、约会、起哄、争斗……东边的人往西行,西边的人往东走。4米宽的廊桥形同两条长隔板,将络绎不绝的人绳拖来扯去,像是几千人在共同打一台过年“船灯”。他们甚至制造出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词语:“浪墟”。
如今,每逢农历二、七,仍然是大阳墟天。墟场大部分都是头发花白的老人,和一些留守的孩子。旧屋板门消失了,各式各样的情景不复重现。“浪墟”一词和当年那些笑闹的人们,幻化成了一缕青烟。
唯有大阳桥,飞檐墨瓦,梁柱俨然。荥阳水自南而下,芷岸汀兰,波光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