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方言


□ 黄芩

侄儿在家人群转发了一段家乡闽西连城方言大赛的视频,参赛的有三岁稚童有小小少年,有青年有中老年,童谣、山歌、诗歌朗诵,听着很是亲切有趣,场面精彩。不过外甥和侄女却表示,好几个自家方言节目都听不出来,“难道我们平时听的是假的老家话?”

闽西地理复杂,各县通行的客家话虽彼此间语音有些许差异,但同属汀江流域的长汀、上杭、武平、永定四县的客家方言基本相通,只有连城却因分属汀江、闽江和九龙江流域,语言特别多且复杂,不仅乡镇之间不同,甚至村与村之间都不同,相距几里路的村庄方言有可能大相径庭,完全听不懂,一个小小县方言居然达三十四种。就拿我家来说,父亲是宣和人,母亲自幼被抱养,新泉出生,朋口长大。故而我们兄妹打小练就随时切换不同方言跟父母对话的本领,尤其是我,八岁时搬到外婆家镇上,第一天就自然而然会说朋口话。后来朋口的嫂子娶进门,一家人围桌吃饭时各种方言夹杂交错,可真热闹。刚学说话的侄儿侄女一开始被搞得很混乱,时而跟爷爷发音,时而学奶奶说话。有一次家里来了亲戚,客人走后小外甥表示很困惑:“为什么说我长得很‘扣肉’啊?” 我们大笑,家乡方言“扣肉”是大人夸小孩或年轻姑娘“漂亮可爱”之意。

先生与我同乡不同村,除个别字词发音不同,方言大致一样。不过初相识他以为我自小在外客居不会说家乡话,便用普通话与我交流,从此成习惯。因此我们的女儿不仅不会讲老家话,连听都只能听个囫囵,半懂不懂。先生家乡属热门景点,某年清明回乡扫墓,大学生女儿被当成游客拦住要求买门票,我在一旁幸灾乐祸:“你跟叔叔说,我就是本村人呀!”其实我也因长年在外,家乡方言讲得少,早已变了腔调,宣和话、新泉话、朋口话……亲友形容我:“没有一样说得地道纯正。”事实上,长大后我学习方言的天赋能力便彻底丧失。在长汀读书三年,明明长汀话比家乡方言更容易听懂,我却愣是没学会一句。毕业回连城县城工作十几年,同样没把城关话学溜,除了跟菜市场的大叔大妈几句简单交流,再多讲两句就磕巴。至于闽南话,迁居厦门十几年还几乎听不懂。

相比之下,八十岁的老母亲学习方言的能力就更差了,她在朋口长大,却始终只会讲新泉话。年近六旬时,母亲不知为何忽然开始学起宣和话,只是完全学不像,不伦不类听着别扭极了。哥哥吐槽:“听得我鸡皮疙瘩噌噌噌地爬上来。”我们兄妹常忍不住劝她算了吧!大半辈子都不会讲,现在还学什么呢?而她却固执自我,只能牺牲我等兄妹耳朵受罪。

一个县三十四种方言,在外的同县老乡只能以普通话交流,少了点乡里乡亲的亲切感,是很无奈的事。早年都嫌方言“土”,以会讲普通话为荣,不仅城里的孩子不会听不会讲本地方言,连居住农村的孩子从小被父母教讲普通话,基本听不到小孩讲本地方言了,说方言的人越来越少,多数新生代对家乡方言及传统文化一无所知。乡音何处?今天我们才猛然醒悟,方言的“土”并不代表落后和老土,它是我们祖先世代留下的,是我们的生命之根。幸而如今保护方言已得到普遍的共识和重视,我们尽其力保护它,传承它,不让它渐渐消失,湮没于飞速前行的时代,让它依旧在历史长河中闪动原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