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前”风雅及其“文明有象”

图为塘前乡迪坑村“进士第”大门。
□ 宋客 文/图
一想到“塘前”的地名,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幅幅动人的画面:阔大的池塘撑起亭亭的荷叶,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举在空中,时有几只蜻蜓在绽放的花蕊中飞舞,微风拂熙,荷叶田田,推开层层涟漪,晶莹的水珠在荷盘中翻滚,倏地,滑落水中,不见了踪影。骄阳热情似火,鸣蝉在一个劲地叫嚣,“知了知了”的叫声洪波涌起,扑面而来,更增添了塘前的静谧安详。入夜,万籁俱静,星光闪烁,蛙鼓声声,回响在四周黝黑的群山。
这种连绵密织的画面,应该是中国文学史上描画的最美的“士”的意象。看塘前花开花落,感天上云卷云舒,多少满怀报国之志的士大夫,就在满池荷花中消释逼仄的剑气从而心平气和静观其变,就在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检视风雨兼程所蓄积的力量再出发。以至于,当我来到藏在冠豸山的庞大身躯之后,总是羞羞答答、不善言辞的连城县塘前乡时,这种散淡、恬然、冲和、温婉的感觉是那么强烈!
可惜,当我们来到塘前时,塘前种植的连片的荷花还没有更多的花信,或者说花儿开得并不蓬勃。同行说,再过一个月,荷花就开了,那可是铺天盖天,轰轰烈烈,宋代大诗人杨万里所说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应该就是这个景象。
看来,塘前的荷花盛宴只能作为一种美好的追寻,以乡愁的名义让人慢慢回味、品咂。就在当地的“水源村”头的休闲广场,皓月当空,微风轻拂,穿过凌空欲飞的廊桥,寻着淙淙流水声,邀几位知心爱人,围炉而坐,来一次烧烤或小酒,沉醉梦想,也是一种心满意足的享受。
的确,拨开塘前的丛丛荷叶,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这片土地上阔大而沉雄的背影。世世代代偏安于冠豸山项背一隅,土地面积达96平方公里,区区五千人口,人口密度仅约50人的乡村社会足以挥洒奋进的豪情,不沉沦,不焦躁,不迷失,屏声静气,脚踏实地,放飞自古以来耕读传家的梦想。
这个梦想,总是以一种风物的存在而长期浸润并且唤醒。
穿越逶迤的水泥路,走进迪坑村,村口一座花岗岩石材砌成的高大牌楼竖立在我们眼前。牌楼为三孔四柱的棂星门样式,柱台坚实,雕龙画凤,飞昂斗拱,鸱尾问天,令人肃然起敬。正在狐疑之际,猛一抬头,高高的横梁上有黑色大理石镶嵌的“文明有象”四个大字,内侧石柱上镌刻“昔时尚武崇文地,今日腾蛟起凤乡”的楹联。穿过牌楼,再抬头,背面的横梁上又有“椿桂森荣”的题刻,两侧门柱也有一副联刻,只是狂草书法不易让人读懂。
真应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俗语。路边的茅草高过人头,一望无际的田段,偶有几个农人正在田间劳作。我们来到黄泥坪自然村古树簇拥的水口,来不及歇息,环顾,回望,却见小溪对岸的一片山坡上矗立着一幢庞大的建筑,墙砖黑瓦,直奔天际;嘉木森森,翠竹摇曳,蒿草葳蕤,寂静中竟莫名生出一种恐惧和不安。
我们立即兴奋起来。跨过田塍,迈上石阶,跌落式门额飞檐翘角,布局紧严,大门紧锁,鹅卵石铺设的门坪挨挨挤挤长满野草。四根高大的石桅杆挺立在大门两侧,像是从天空中陨落的杵棰,重重地插入大地的胸膛。每一根石桅杆颈项处,均镶有方形石斗,威风凛凛,象征文光射斗,托盘问天;前排两根桅杆,蟠龙附体,动感十足,一种飞龙急速往上蹿的腾跃身姿跃然眼前,威武雄壮。当地人说,这就是著名的“进士第”,是客家文化崇文重教的典范。
据介绍,“进士第”建于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建筑面积2600多平方米,是迪坑村最大的单体古建筑。建筑形制为上下三厅,两边为两直横屋,共九厅十三井,建筑构件有石柱、石步膽、石门槛、石栿;槏、石门砧、压欗石,地板由沙子、石灰、泥土(俗称“三合土”)铺设。临溪一侧是两层小走楼,四周均为青砖木料结构。屋内描龙画凤,联刻处处,藻井斑斓,共有房屋100多间。
我们从后门进入,阔大的建筑格局让人大开眼界,残存的屋基令人惊为观止。偌大的屋宇,除临溪的一排横屋以及靠近山脚的厢房、家庙完好无损外,两厢之间的所有房子均已坍塌,留下相互勾连的“井”字状的石脚遗迹。围合的石脚或天井内,间有任性的南瓜藤沿着棚架恣意生长,粉嫩的毛茸茸的小南瓜吊在瓜棚下露出一脸笑意;也有桂花树、柑橘树等,既为气势雄浑、突遭灾厄的进士第增添了些许生机,也为巍然屹立于天地之间而不倒的进士第赢得最后的一丝尊严。
屋后的化胎,微微隆起,掩映着满目青山,按客家习俗,此乃生命之源结穴所在,也是一个家族生生不息、拼搏奋斗、求取功名的动力昭示。
据传,迪坑村在明清时期曾经相当兴盛,人口最多时曾达3000多人(如今仅500多人)。该村先人对文化、教育非常重视,进士第落成后,清代著名学者、《四库全书》总纂纪晓岚任福建督学期间还亲自到访进士第,并为当时的生员江龙蟠题写“文明有象”题匾,以勉励江氏后裔的求学文明之风。在读书求仕的良好风气熏陶下,一代又一代江氏族人不负众望,发愤图强,清嘉庆、道光年间的短短30多年,就先后出了江起卿、江召涓(嘉庆十六年,1811年)、江召严(道光八年,1828年)三个进士,以及江凝英(清道光十七年,1837年)等两个举人,因此该村又有“两举人三进士”的美誉。“门前一对桅杆竖,表旌门第是书香”,这些进士、举人功成名就,荣归故里后,为彰显荣耀,激励后人勤学上进,在家乡盖华堂、立旌表。崇尚功名,见贤思齐,心向往之。咸丰年间,进士第主人江于云被朝廷授封“武略将军”,江昭致、江于戆、江昭瀚为五品蓝翎奉直大夫,江于榜为五品蓝翎飞虎将军,另有11人被朝廷授予五品军功,历年累计贡生、廪生等有50多人,成为乡村社会一道最亮丽的人文风景。
只是,生逢乱世,社稷板荡,民不聊生,进士第也命运多舛,那么富丽堂皇、称一代雄杰的高屋华堂并没有躲过兵燹的袭扰,几乎是一夜之间毁之殆尽。史载,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部将彭大顺,于咸丰十一年(1861年)元月攻克长汀后,为了给江西的太平军筹集军饷,曾到过黄泥坪(盘)自然村,与江氏童子兵发生激战,彭大顺被江于榜钩刀直刺背部,因伤流血不止而亡。迪坑村因此被太平军血洗死难几百人,“进士第”围屋下青砖建造的地下室布满斑驳的枪眼箭迹,便是双方激战的见证。最后,太平军怒发冲冠,把进士第一把火焚烧,所有里层的木构房屋均化为灰烬,而留下零碎的几间青砖屋瓦。北风呼啸,江水呜咽,树木折枝,鸟儿离巢,进士第从此日渐衰落,直至孤苦凄冷,无人问津。
天地为之叹息,草树为之悲悯。叹世事无常,瞬间万变,荣华富贵都做了土。当年在进士第里来往穿梭的王爷阔少,如今安在?当年走楼庑廊、木格花窗传出的琅琅书声,如今安在?大概都湮灭在世事沧桑、人生轮回的淡淡月色中。
因为美好的世界始终充塞着真善美的向往,以及且行且珍惜的敬畏之心,塘前的荷花不但因为膏腴的土地,还因为丰渥的“文明有象”的意涵,总是开得特别艳丽,特别秀美,特别耀眼,盛开在炎炎夏日,与冠豸山一样在风中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