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点心


□ 谢美永

外婆搭信来,今天六舅家要送点心来,有好多好吃的东西。做新屋外家送点心是我们客家人的规矩,无论谁家做新屋,娘家都会准备好点心,兄弟姐妹轮流送,表示对姑姐的祝贺和关心。

泥水、木匠师傅吃过早饭,便聚在天井边,卷起黄烟,享受饭后一支烟那活神仙的快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几股烟气扭在一起,顺着天井那缕金灿灿的阳光往上爬,爬进秋天的怀里。

师傅们食足烟,便吆喝着“八点了,上工了”,随即抄起笠麻,扣在头上,从前厅鱼贯而出。

父母从邻村搬来,是外来户,一直借住亲戚朋友的家,没有固定的住所,没有自己真正的家,没有安全感。这种状况在农村很被人看轻,父母在一些人的白眼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他们受够了那种蔑视,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要盖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他们的梦想正在实现,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他们将拥有自己真正的家。

泥水师傅垒墙的声音像被棉被捂着的闷雷,从头顶跌落,在空旷的新屋里回响。一畚箕一畚箕的泥土被吊上二楼,倒在墙槅里,墙槅用厚厚的杂木做成,是长方形的,三面合并,一面敞开,敞开处用大木卡卡着,泥土倒进槅里,两个泥水师傅一人举一个木棰,把泥夯实。泥水师傅把墙槅叫“狮”,敞开处叫狮尾,另一边叫狮头。两人合力夯土,狮头这块的,是师傅,另一个叫班手,是徒弟。师傅要指挥班手,他的木棰锤向哪边,徒弟得跟着走,于是,落棰时便形成节奏,这节奏好听,听着听着,这大屋就做好了。

我一直在等六舅家送点心。我焦虑地走来走去,在满是鲜土味的新屋里外蹿进蹿出,卷起裤腿的卷口灌满了泥,沉甸甸地要把裤子扯下。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然后,就有浓浓的烟雾从尚未装门的门洞涌进来,烟雾有硝的味道,待硝烟散去,就该是美食隆重登场了。

有人喊:“食点心喽!食点心喽!”

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走到屋外,墙上的师傅,急刹车般,木棰由慢到快,鼓点突地停了。那个大嗓门的泥水师傅,亮开喉咙,大声说:“呀呀呀,六舅娓(六舅母),那么爱惜,大大担的点心送来!”仿佛他是主人一般。他是师傅头,代主人致谢,好像也说得过去,即使不代主人,代一班师傅答谢那也是无可厚非的。师傅不下墙,便有人拿了竹篮,装上食物,还有一壶温温的米酒,上面放下钩子,吊上去了。

师傅头大声招呼大家:吃点心,大家吃点心呀!吃完点心扎实做,莫负东家亲戚的一片好意!

于是,大家就聚拢到六舅娓挑来的箩筐旁,捡自己爱吃的往嘴里塞,一个个两腮鼓得像牙疼一样肿得老高,嘴不停地咀嚼,鼓肿的两腮跟着节奏蠕动。

我不知道该吃什么,酥脆的腊子(烫皮)、油旺旺的煎粄、软糯的糍粑,每样都是我的最爱。这些东西平时难得吃得上,不争气的口水,止不住要流下来。我怕手脏,赶紧夹在胳肢窝里搓几下,用一块大的腊子当碟子,抢了几根煎粄,俩糍粑,放在腊子上,一手捂着,从人群里钻出来。

六舅娓还带来了客家米酒,一把精致的锡酒壶,大大的肚子还温温的。会喝酒的帮工,自己取来碗,倒上一些,慢慢啜饮。

六舅娓也是个大嗓门,声音有点尖,她一边给大伙递送点心,一边说些客气话:大家多有相帮,爱惜我的姐姐姐夫,今天大家淡酒多喝一碗,辛苦了。

有人趁机恭维六舅娓,说,啊呀,六舅娓手真巧,蒸的酒酽,闻一下都会醉。

六舅娓哈哈大笑,笑声在湿湿的墙壁跳来跳去,说:呀,你真会讲,我家离河近,都是从河里挑来的。

头顶传来师傅的声音:东家的舅娓爱惜大家,大家吃得又醉又饱,来,都拿出气力来,加油干啊!

咚、咚、咚……好似鼓点的夯墙声又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