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乡愁与明月


□ 黄征辉

己亥中秋,我依惯例回老家扫墓。大族小族的墓,层层叠叠,长期在外,顾不上参与祭扫了。心头只祈求上祖先人宽恕海涵,感恩他们的绵长庇荫,遥愿他们天国安好。可父母之墓是必去叩拜的,且去岁才把双亲合于一穴,新墓之灿然黄土,怎忍野草疯长漫铺?

扫墓毕,在老家逗留了半天。我请来村里的同年哥北生和昌雄,说,陪我走走凹头山,看看久违了的科利墟吧。他们说,好呀好呀。

凹头山,高耸屏立于我们这个村子的北头,中开一峡。峡中山径,块石铺砌,曲折回旋而上,通往乡里和其他村子。至坡顶,那一边是一溜下行长坡。这一条山道,不知嵌入了多少我的从孩童至成年的长短不一、或轻或重的足印。出村做客,赶科利老墟,上中学读书,及至念完初中回村当农民,肩负一百多斤的柴火,卖给供销社或砖瓦厂,挣点零用钱等等,走的都是这条道。卖柴火大抵早起,其时,天际还悬着一钩弯弯的冷月。卖了柴火,得了五六毛钱,用柴夹挑上两包生产队的化肥回村。爬凹背岭时,年少之躯溢出的汗水,滴答成线。回到家,吃过早饭,扛上锄担起箩,下地干活。

现今的凹头山岭顶,铺新路而降低了高度。我们驱车到了坡顶一侧,这里刚筑了一座路亭,供行人休憩。一帮父老启动建亭时,邀我参与,他们说,你按份子出点资金之外,还得为此亭定名,并作两副对联。我给亭子取名“惠风亭”,亭前的那副联文,词曰:“凹前凹背铺清景,山顶山腰忆老松”。曾经,山间尽是郁葱繁茂之劲松,岁移时转,松林早已荡然无存,常使我扼腕叹息。

至科利墟仅四五华里。孩提时,以赶墟为乐事。赶集日为农历逢四、九。赶墟的村人成帮结伙,挑担提篮,一路说说笑笑。将近墟场,耳边已闻“嗡嗡”的特异之声。那是集市上密集人群的讨价还价声、鸡鸭猪牛的鸣叫声、耍猴卖艺的小锣声、宣传某某“运动”的歌舞声等等,于那一片土坪上空混合成嘈嘈轰轰的交响。墟场边沿,矗着几株遮阳的大树,斜长的草坡上,拴着牛犊子,挤着猪仔笼。方圆二三十里的乡民及各色人等,于下午两时许汇合于此,或买卖交易,或会面说事,有的年轻男女或许就在墟场上悄悄地瞄一瞄,对上了眼,定下终身。夕至,墟散。场子里有个卖胡辣汤的棚子,掌勺人名山仔。那汤的香气馋得我这个常常饥肠辘辘的孩童垂涎涟涟。唯怨兜里没票子,而一碗汤也就两毛钱。整个的孩提时代,大约也就在墟上吃过一两回胡辣汤。成年时蓦然遭遇胡辣汤,诧异吃不回当年的那种滋味。

我与同年哥一行到了墟场旧址,眼前难寻昔日之影像。衰草枯杨,荒芜零乱。山脚一座旧粮站,回复为老时节的庙堂。空坪上,又在搭建一间小庙。这个墟场,早在我走出家乡之前,就已迁转到公社的街道上。老墟的种种风物,扎入了记忆的深处,每一捞起,鼻尖处飘荡起一缕远逝了的人世尘烟。

这条经凹头山往科利墟的道路,已近二十年未曾走过,想了多少回要去重走,都没成。这一天拉上两个同年哥遛了一趟,似乎了结了一桩心愿。想想有点好笑,走一段家乡的老路,真就这么难吗?再细想,村里还有好些条当年去砍柴、去耕作的山路,也多年没谋面了,极想去转一转,看一看某棵大树是否健在,想再饮几口某条山坑尾那眼清甜的泉水,居然就没去成。或是回村的时间短暂,或是村人说那条路已杂木丛生,荆棘挡道。为何?只因无人砍柴,田坑亦荒得野猪出没横行,没人上山下地,路也就淹塞了。

这些个山路没了,村里的主干道倒是变了。上头拨款,砌了河堤,水流通畅了,路面也宽了。除修了往凹头山的那条道,还拓宽硬化了通往比邻中田村的路径。一千多村民,现今在村里待的,掰着指头可数,年年却春笋般冒出新楼大宅;村小学早停办了,校舍成了老人院;山包上的文昌阁颓损了,有人发倡议,集资十几万,外壳架了起来。诸多的物事衰退了,不少的物事生长了。

每次回老家,从村头踱至村尾,许多乡亲与自己一样,老迈得让人快认不出了,年轻的,大多不知是哪家的儿孙。且行且喟,五味交杂。有人说,父母在,故乡在;父母不在,故乡则不在矣。自个双亲不在好久了,有必要常回老家吗?对如我已多年离村在外的人们而言,故乡实际上是归不去了。可是,人们却禁不住一次次返乡。有时是在夜梦里回的,有时是大白天远眺家乡那片天空,痴痴冥思中蹒跚着步子回的。

落叶归根。叶将落,胡不归?

母亲知道自己大限将临时,在县城待的她,对我们兄弟说,送我回家吧。她说的家,就是村里的老屋。

而今,祖屋愈老,将倾未倾。

回乡,是万千游子的拳拳天职,还是逃避不开的亘古宿命?

太白诗曰: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