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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碑铭
图为崇武古城
■戴春兰
在我来到崇武之前,浩渺无边的大海潮涨潮落,兴奋得日夜澎湃欢歌。
天空飘浮着丝缕般的白云,似蔚蓝的幕布笼罩,大朵大朵阳光肆意绽放金黄。澄澈得如同婴孩眼眸的海面便在蓝色中掺进烁金碎银,渐渐融散开去。那浪由极远的天边奔涌来,起初只是一线起伏,飞速地渐近、渐长、渐高,如同无数只巨手在暗处推波助澜。雪白的浪花一排排地翻涌滚来,排成一条浩荡长龙奔腾不息,惊涛拍岸,直至撞上礁石漫上海滩,霎时碎作千片飞雪,随即纷纷扬扬落回海面。这样辽阔无极、生机沛然的沧海洪波仿佛早已挣脱了疆域概念,连绵不绝地轰响,怒卷冲霄之际迸溅出千万朵白花,哪怕散落消尽也要将坚硬的岩石噬咬得面目全非!
——犹如我身后屹立的崇武古城。
城墙由闽南特有的花岗岩条石层层叠筑,每块条石动辄千斤,石材取自近海礁岩,经千百年风吹浪打,依然棱角分明。城墙通体呈赭褐色,那是海风与岁月共同浸染的痕迹,如老者布满斑驳皱纹的脸庞。我举步向前伸手抚去,触手冰凉坚硬,石面却被时光磨得温润如玉。城墙巍峨高达8米,顶部宽可跑马,垛口、箭窗、炮台一应俱全,如同一道巨大的守护臂膀,将城内72条老街巷、300余口古井紧紧搂在怀中。城墙基部布满深浅纵横的斑痕,那是海浪千年不退的啃噬,更是战火留下的深刻印记。每一处凹陷中,都仿佛流淌过无数个雨季的雨水,浸染过一代代守城将士的热血,回荡着不屈的呐喊与凝视。
崇武之名,源自“崇尚武备”,原是用战鼓和刀光镌刻出来的啊!
这座城的每一块石头都浸透着金戈铁马的记忆。明嘉靖年间,倭寇屡犯东南沿海,戚继光在此设防督战,首创“鸳鸯阵”,以当地石材修筑敌台、烽火台,与古城墙形成犄角之势。那些曾经洒满将士热血的演武场,如今仍依稀可辨当年的格局。而1949年的秋日,解放舟山的部队乘船途经此地,遭敌机突然俯冲扫射,27名年轻战士在炮火中沉入怒涛。当地百姓冒着枪林弹雨,驾着小船在汹涌海面上反复打捞,最终将27具血肉模糊的遗体安放在崇武滩头。他们的年龄永远定格在了17岁至25岁之间,有的腰间还别着未送出的家书,有的手里紧握着被海水浸透的入党申请书......
战事如潮水退去,而年轻生命的烙印却永远刻进了这座古城的肌理。沿东海岸行走约一里,一座特殊的庙宇临海而立——这便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庙”的解放军庙。庙宇建筑面积不足300平方米,却凝聚着山海般深重的情感。建筑采用闽南传统的硬山顶式样,燕尾脊如舰首般指向大海,瓦当上烧制五角星图案,整体望去犹如一排停泊在岸边的护航舰船。
步入庙门,檀香袅袅萦绕梁柱间,27尊身着军装的塑像整齐列队,每一张脸庞都根据亲历者描述精心塑造,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却有着磐石般的坚定。正中央黑色大理石碑上镌刻着“英烈二十七君”的事迹,两侧墙壁挂满发黄的照片与书信实物:有战士生前留下的水壶,弹孔依旧清晰;有绣着“解放全中国”字样的布鞋;还有一封被塑封保存的家书,上面写着“妈,等胜利了我就回家”......最令人动容的是那些刻着名字的牌位旁,还留有空白的无名灵位——那是给所有为这片土地献出生命却未曾留下姓名的英雄们准备的祭祀之位。
庙宇创建者曾阿婆生前曾说:“这不是庙,是家。孩子们为国捐躯,总要有个让后人敬杯茶、点炷香的地方。”虽然阿婆已逝,但逢年过节,当地民众仍会自发前来洒扫敬香,孩子们会在烈士塑像前献上新鲜的海螺花。庙檐下悬挂着的铜铃在海风中叮当作响,仿佛仍在呼唤那些未曾归来的英魂。
夕阳西下,海面泛起金色的涟漪。我看见最后一缕光正落在解放军庙的五角星瓦当上,与海天融为一色。涛声如鼓,一声声叩击着心灵最深处。原来真正的纪念碑从来不需要大理石的恢宏,它是二十七张年轻的笑脸,是一盏长明不熄的油灯,是代代相传的故事,更是一个个将青春及欢笑融入大地的英魂。
海水终会抹平沙滩上所有的痕迹,但有些印记,却被时光打磨得愈发明亮。当千帆过尽,潮水退去,那些年轻的生命依然如同海岸线上最坚硬的礁石,在岁月的浪潮中巍然屹立——他们以血肉之躯铸就的丰碑,依傍永恒的大海,巍然矗立在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海天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