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居行


戴春兰

经过逼仄狭窄的甬道,雕花窗棂间漏下细碎的晨光,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油墨与苔藓的气息扑面而来。弯绕,阴暗,眼前豁然开朗,金黄的阳光倾泻而下,甜丝丝的暖风轻拂一百多平方米的小园——正中四五畦肥厚葱郁的青菜,往前一大片明艳似锦的油菜花,旁边一口矮小的四方井,石井栏上苔痕斑驳,倒映着天空的流云如流动的诗行。我蹲下身,指尖抚过井沿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百年前无数双手摩挲的印记。围墙似乎加高不少,不知名的藤蔓牵牵绊绊缠绕着,墙角长满野草,好似信笔画就的中国画。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惊起枝头沉睡的云雀,恍若穿越时空的回响。

抬头,几棵颀长俊朗的树木枝丫峥嵘,隐约萌发点点嫩芽,分辨不出哪是“高大的皂荚树”哪是“紫红的桑葚”。我突然激动得难以自抑,举起手机环拍四周,边用发颤的声音朗诵:“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古井栏......”

我终于踏上拜谒绍兴周家新台门鲁迅故居之路,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打磨出温润的包浆,仿佛一条流淌着历史浆液的绸带,将我引向这片沉淀着民族魂魄的土地。

推开斑驳的朱漆门扉,德寿堂“翰林”匾额的金漆照得斑驳陆离。灶房里蒙尘的陶瓮铁釜静默如谜,恍惚可见少年鲁迅在灶前火光中与闰土叽叽呱呱地畅聊,在百草园里捕鸟、摘桑葚,依偎在长妈妈的怀里听美女蛇的故事。天井里的古井倒映着四角的天空,恰似先生笔下那个活色生香的童年在悠长岁月里特意留下的注脚。

出门向东,前行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三味书屋——也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寿镜吾先生家。从竹林掩映的黑油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的略发黄的古画,那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苍劲的松树下。鲁迅刻着“早”字的书桌保持着右偏的倾斜,桌面那道泛着冷冽青白的刻痕,百年来还散发出自律的光芒。当工作人员指着墙上褪色的作息表解释道:“先生每日清晨查背,无论酷暑寒冬从未间断”时,我仿佛看见那些露水未干的清晨,少年鲁迅清瘦的身影匆匆奔走在学堂与药房之间,他的脚板虽然稚嫩,却已把坚实的土地踩得咚咚作响。

乌篷船的橹声自鉴湖深处荡来,惊起一串串细碎的金箔。鲁迅纪念馆,镀金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十四字熠熠生辉。先生雕像身着长衫布鞋,双手环抱坐在藤椅上,倔强挺立的板寸头,八字须,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

泛黄的照片和珍贵的展品,串联起先生短短56年的一生:曾被他视若珍宝的《山海经》,依然散发着人性的温暖;一方镇纸压着未完的手稿,墨痕在“救救孩子”处洇开,像极了一滴永不干涸的泪;《纪念刘和珍君》字里行间“忍看朋辈成新鬼”的悲愤,至今仍在宣纸上游走如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高傲的先生只把这话赠送给同样灵魂高贵的瞿秋白烈士,将铁骨与柔肠熔铸成永恒的碑文......

鲁迅著作泛黄的书脊连缀成每个中国人的求学时光,《药》中华老栓用人血馒头治病的愚昧;《祝福》中祥林嫂的悲惨命运;《呐喊》《彷徨》《野草》等书稿里铅笔修改的痕迹如刀刻斧劈,那些深沉而尖锐的哲思,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黑暗的夜空,直击社会的弊病。隔着玻璃,我仍能看见长衫清瘦的身影伏案疾书,烟斗的余烬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将民族的暗夜灼出星火。

不正是绍兴这方水土最深刻的胎记?三过家门而不入治水的大禹、从容就义的“鉴湖女侠”秋瑾、宁愿饿死也不吃美国救济面粉的朱自清、毕生致力于原子能科学事业的核物理学家钱三强......再加上“民族魂”鲁迅先生,他们波澜起伏又步履坚定的一生,宛如蘸了浓墨的狼毫,一笔一画刻进岁月的肌理,在流转的光影里聆听一个民族觉醒的跫音。

今天,当社戏的锣鼓声混着茴香豆的香气飘来,当四面八方的人虔诚地拜谒而来,我相信,我们最终将与先生走向同一个远方——那里有被文字点亮的山河,有永远年轻的呐喊,在每个时代的裂缝里,倔强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