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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盘人生
张颍 绘
■ 吕洪荣
午后的阳光穿过龙岩市农业学校校门,我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这座始建于1942年的老校,砖红色教学楼外墙爬满常春藤,阳光透过叶片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光影。站在父亲曾求学的地方,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校史馆展板上,谢联辉、谢华安院士的名字熠熠生辉。而我的目光,却久久停驻在泛黄的老照片上——黑白影像里,青年们身着朴素棉布衣衫,站在简陋校舍前,眼中盛满对未来的憧憬。或许,父亲年轻时的身影就藏在其中。
父亲生前很少谈及学生时代。我只知道,当年祖父咬牙卖掉家中唯一的母猪,才凑齐他第一学期的学费。离家那天,祖母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蜿蜒山路尽头。
漫步校园,我试图拼凑父亲的往昔。那时的农校学生大多来自闽西贫困山区,许多人仅有一身换洗衣物,寒冬腊月甚至连袜子都穿不上。男生宿舍是简陋平房,十几人挤在一间,夏天闷热难耐,冬天寒风穿堂。父亲曾说,为节省车费,他一学期才回一次家。周末空荡的校园里,图书馆成了他的栖身之所,那些泛黄的农业科技书籍,陪伴他度过无数个深夜。
在农校,父亲主修农村经营管理专业,珠算课让他尤为着迷。他勤学苦练,双手在算盘上左右开弓,运算精准,一如他严谨的人生态度。
毕业后,父亲被分配到芬霞乡。上班首日,老站长抱来半人高的各村账本,笑着说:“小伙子,三天内算完。”父亲二话不说,挽起袖子便埋头苦干。算珠碰撞声从早响到晚,即便手指磨出血泡,他仍如期完成任务。
那把暗红色枣木算盘,从此成了父亲的珍宝。算珠被岁月磨得发亮,温润如玉。
童年记忆里,父亲打算盘的场景宛如神秘仪式。冬夜,他伏在八仙桌上,算珠声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舒缓似溪流。我常趴在桌边,看黑褐色算珠翻飞,排列出奇妙组合。父亲说:“算盘和人生一样,错了就得清零重来,但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电子计算器进入乡镇机关。年轻同事纷纷换新,唯有父亲坚守算盘。站长劝他,“这老古董该退休啦。”父亲笑着回应:“站长,您出题,咱们比比。”结果在三组复杂运算中,他用算盘的速度与准确度皆胜过计算器。
父亲对算盘的执着,是对专业的极致追求。他常说:“算盘有档,人生有度。”珠算口诀在他口中,化作处世智慧——“七上二去五进一”,暗含该进则进、当退则退的哲理。他教育子女,也如珠算般严谨:不苛求成绩,却看重学习态度。我曾数学考砸,父亲未加责备,而是拿出算盘,陪我逐题复盘:“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错在哪。”
九十年代,计算机普及,算盘逐渐退场。退休那天,父亲交接完账本,唯独带走相伴三十余载的算盘。回家后,他仔细擦拭、上蜡,郑重对我说:“记住,人生如算盘,清白做人,明白算账。”
夜幕降临,站在农校门口回望,教学楼灯火通明,学子们埋头苦读。父亲也曾在这里汲取知识,改变命运,塑造了属于那代人的精神气质——于艰难中坚守理想,在平凡中追求卓越。这份精神,恰似校园里的老松,历经风雨,愈发苍翠。
走出校门,月光铺满石板路。恍惚间,我看见年轻的父亲背着行囊远去,背影坚定挺拔。而在他身后,无数农校学子正带着知识的力量,奔赴八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人生如算盘,有进有退,有加有减。父亲用一生,教会我这个简单却深刻的道理。在时代的浪潮中,有些东西永不褪色——对专业的执着,对生活的热爱,对信念的坚守。就像那把老算盘,虽已不再实用,但其承载的精神,永远值得传承。
如今,这把算盘静静躺在我的书桌上。月光下,我轻轻拨动算盘上的珠子,清脆的声响在夜空中回荡,仿佛是对父亲最好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