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小城


吴浣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位叫路易·艾黎的新西兰人将长汀与凤凰誉为中国最美的两个小城。这最美小城的说法,当是出于当事人切身的观感。换言之,路易·艾黎到过许多地方,但长汀和凤凰给他留下了最美好的印象。两个小城,山川城郭不无相似之处。四围山色,层峦叠障。一条河蜿蜒如带,缓缓流过。河水那样平缓,就如同流走的日子一般。清早,雾还未散去,就有人蹲在河边的石级上洗衣,砧杵声此起彼伏,好似从过去一直回响到今天。最美小城,美在山城景观,也美在风土人情。尤其是纯朴的民风和好客的热情,最能给外来者留下好印象。

当时厦门大学内迁长汀,时任教员的郑朝宗在《汀州杂忆》中说:“和别处一样,长汀也有‘八景’,可惜我已大半忘记,只记得卧龙山和苍玉洞。龙山在城的北部,毗邻厦门大学校址,是我们常去登临的地方,上面有个北极楼,从那里可以坐看长汀全境。如果我的记忆不错,山上长满了松桧,所谓‘长冈日暖舒龙鬣’,写的大约就是这一景色。苍玉洞离城较远,是我们常去躲避日机空袭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好风景现在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倒是不在‘八景’之列的梅林。它在汀江的彼岸,过了水东桥,还要走一段路。这儿有一片树林,大约有数百株,平时无甚可看,一至隆冬便不同了,树上长满红白梅花,远望如云霞堆叠,绚烂之极;到了近旁,则阵阵清香,爽心悦鼻,有林和靖之癖的人,一定会诗兴大作,高呼‘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回到厦门后,再也看不见这样的奇景,因此每逢岁暮,我辄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梅林。此外,长汀尚有一景,即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里讲的试院堂前两株唐朝古柏,试院早已没有了,但我确实亲眼看到那两株古柏,长得庄严肃穆,令人起敬。我希望这稀有的古物,在十年劫火之中,幸免斧锯之灾,至今还活着。”关于梅林,另一教员施蛰存在《栗和柿》中讲到那是教课之余的休闲去处。“南寨是长汀郊外的一个大树林,但自从大学迁到这里来之后,它便成为一个公园了。”“我到这个小城里的第三天,就成为日常到那里去散步的许多人中间之一了。也许,现在我已成为去得最勤的一个了。这个季节,应当是最适宜于我们去散步的季节了,虽然在冬尾春初或许将更适宜些。因为这是一个绵延四五里,横亘一二里的柿栗梅三种树的果树林。”在那里,可看农人打落树上的栗子。柿叶落尽后,树枝上的柿子有如一盏盏的红纱灯。梅树较矮,要在冬去春来才开花,并也结梅子。三种果树中,梅的种植还要早于栗和柿,此地原本就叫梅林。至于作者走后,若干年里又改种大片的桃树。再随着扩城的需要,已并入城区。

郑朝宗在《汀州杂忆》中又说:“长汀的水土是干净的,民风是淳朴的。抗战期间,厦门大学在这里待了八年多,听说前后只病死了两个人,这几乎是一种奇迹。这里不仅没有受到大城市里流行的传染病的侵袭,而且也还没有严重沾染热闹地区常有的尔虞我诈的恶习。初到长汀时,由于校舍的欠缺,许多教职人员都租民房,倘在别处,这种情况必须会引起高抬租金的事;然而这里没有,尽管屋宇简陋,而取费却是低廉的。同样,在一个边僻小城里,突然增加了成千个人口,按理物价一定在暴涨,然而这时也没有,食用东西非常便宜。记得有一家卖烟酒杂物的店铺,门口挂着一块大牌,大书‘童叟无欺,言不二价’八字,这在别处也是常见的,但照例是骗人的话,决不认真执行,而这里却大体做到了。所以,抗战初期,厦大师生在长汀过的生活,除居住条件差以外,并不太艰苦。和别处不一样,长汀人不仅不歧视外地人,实际还非常好客,你什么时候去访他们,总会受到热情接待。春节期间,他们有一种很有趣的风俗,客人上门贺年时,总要留下来喝酒,假如你不知道当地的规矩,不自动要求退席,这酒便一直喝下去,从清早直到晚上。长汀出产酒,家家户户都会酿酒,因此酒是喝不完的,但菜只有一味——白菜炖猪肉。你不自动退席,猪肉白菜便一碗接着一碗送上来了,多可贵的人情啊!陆放翁诗云:‘古风犹在野人家’。其实,在僻远地区,‘古风’何止野人家有,便是城镇斯文人家里也有的。这是几十年的情况,现在不知变化没有?”应该说,此种纯朴的民风和好客的热情是一直有延续的。

施蛰存在《〈红鼻子〉的作者》一文中说:“一九四十年代,我在厦门大学(长汀)任教,有十多个学生经常来我宿舍里聚会闲话。有的谈文艺创作,有的谈古典诗词,有的谈戏剧小说。这些学生,都是一九四四至一九四六年毕业的。”当时校园里活跃着的文艺气息,于此可见一斑,而知名作家施蛰存来此任教,自是很受欢迎的。郑朝宗在《汀州杂忆》中则说:“那一时期,从沿海城市迁到内地去的学校,大部分都有损失,有的干脆散掉了,只有厦门大学得到发展。这自然与厦大全体师生的共同努力,以及已故校长萨本栋艰苦卓绝的办学精神有关,但也要归功于长汀人的精诚协作。他们在各方面为厦大提供了办学和生活条件,使大批人马在很短的期间内就安顿下来了。于是,残破不堪的小山城一眨眼便成了粗具规模的文化城:文、理、工、法、商五个学院相继成立,几十座新校舍遍布龙山之麓,莘莘学子不远千里来自苏、浙、赣诸省,弦歌之声响彻山城。厦大固然因此一跃成为东南一带著名的最高学府,而长汀人也功不唐捐,终于受到新文化的洗礼,接触了现代科学和文艺。山城看不到电影,那一时期话剧成为一时风尚。厦大师生中颇有一些人擅长此艺,他们演出了许多名剧,如《雷雨》、《巡安使》、《清宫外史》等。人才是从实践中锻炼出来的,就演技而论,他们一般不会输于二三流的职业演员,个别的甚至比得上一等红星。长汀人对话剧也感兴趣。每逢演出,他们辄扶老携幼,蜂拥而来,座无虚席。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怀旧之情。”于此可见,厦大的到来丰富了小城的文化生活,从而接触了现代科学和文艺,也就是受到了新文化的洗礼。

当年路易·艾黎到长汀来,也是与抗战有关。他是经办工业合作协会的,于大后方创办了许多合作社,可谓遍地开花。因而,路易·艾黎就得奔走于各地。工业合作社生产的产品,既用来支持前方抗战,也解决后方的一些就业问题。设于长汀的事务所,结合地方特色,多生产斗笠、雨伞、毛巾、鞋袜、纸张等。路易·艾黎于三四十年代两度来长汀,是具体指导合作社的创办和经营,并给予支持。而有客家人的勤劳努力,战时物资不用说是更丰富了。抗战时期,厦门大学内迁山城与工业合作社的创办,无疑是小城的两件大事。大学是在艰苦的条件下办学,但学子们仍发奋读书,弦歌不辍。而中国工业合作协会东南区长汀事务所属下的几十个合作社,诸如斗笠社、雨具社、织布社、纸业社、印刷社、机器社等,是直接将生产与学习结合在一起的,亦工亦学。各种合作社的创办与一座大学的到来,无疑又带动了当地经济和文化的建设与发展,二者可谓互助互利。因而那与山城景观及风土人情相映衬的,还有人事气象。这些,路易·艾黎当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而使他发出最美小城的称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