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熟了


谢春武

端午尚早,荔枝已大量上市,妻子买了些盛在透明碟子里。自然界真是奇妙,那粗糙如松皮的果壳内,居然藏着如此细腻晶莹的果肉。

南方的荔枝熟了,北宋汴京宣和殿前的荔枝是否也熟了?

那株九百年前的荔枝树,远离故土静静地躺在大英博物馆里。要不是2020年不经意的一次露面,那满树娇艳欲滴的荔枝和神形毕肖的七只鸟儿,不知还要沉睡多久!

借助高超的摄影技术,宋徽宗近三米长的《写生翎毛图》渐渐拨云见日。裱在木板上的手卷静穆安详,浓重的院体画风穿过岁月风尘扑面而来,这是我们能见到的最早的荔枝。

如果说神采十足的小鸟是主角,贯穿始末的荔枝树就是它们宽广的舞台。垂叶纷披中枝条穿插,荔枝描摹细致生动,笔墨娴熟色彩逼真。太阳鸟神情专注,绣眼相依相偎,青冠雀快乐鸣唱......

“宣和间以小株结实者置瓦器中,航海至阙下移植。”

有帝王对荔枝的垂爱,就有挖空心思的臣子投其所好。他们将荔枝树移植入大瓦盆中,待结果后海运至宫中,即便完全无法扛住东京的严寒。于是隔山阻海的莆田枫亭陈家紫荔枝,成熟在北纬34度的北宋宣和殿前,据说这还是枫亭权臣蔡京的主意。如徽宗所愿:“密移造化出闽山,禁御新栽荔子丹,山液乍凝仙掌露,绛苞初绽水精丸”。这位被金人封为“昏德公”的君主将这旷世无双的一树荔枝永远定格在历史画卷里。

江山都可置之脑后,一粒荔枝又算得了什么。荔枝自带风骨,没有一种水果能像它一样留下唐宋以降的无数觞咏,其中杨玉环功不可没。“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飞驰转运,累死良驹,只为一尝滋味,荔枝似乎专为帝王富贵人家而生。

长安的荔枝抒写出大唐的衰落,宣和殿的荔枝绘出北宋的灭亡,我心中的荔枝见证着成长的艰难。

闽西南唯一通道319国道蜿蜒在山高岭隘的坂寮岭上,道路崎岖事故频发。

那天中午,母亲上山回来掏出四个枇杷大小的东西叫我们吃,妹妹说是松果。原来这就是荔枝,坂寮岭狗公山拉荔枝的车侧翻,撒了几筐出来,车走后母亲在杂草中捡了几粒。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荔枝,赭红的果壳,薄薄淡紫的果膜,莹白如雪的果肉像春节刚做成的猪皮冻。核小肉厚,清甜过后带着一丝清爽的酸,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看又好吃的东西。溪边的李子太酸,梨又涩,桃子倒大,但怎么也没荔枝甜。数十年来,那道不出的甜美仿佛还在舌尖徘徊。

之后几天,妹妹总是一个人往狗公山去,她也想捡几粒,想再尝尝。

不久,父亲带回一大串荔枝,沉甸甸地堆在桌上。“一定又有车翻了”。我们不及多问就放开肚皮剥了吃。母亲询问荔枝来历,原来父亲发了工资托人进城买了二斤,当母亲知道一斤要价十元时,脸色大变,跟父亲吵了起来。她骂父亲败家,这么困难还花大价钱买可吃可不吃的东西。父亲大声说你没看见他们咂嘴想吃的样子?没看到天天往坂寮岭上去找?他生气地将荔枝甩到地上。放学后妹妹拿剩下的荔枝给我,心中生出几分苦涩,再也吃不下了。

“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难以储存的荔枝真不是普通人家享用得起的。

大四时,父亲来信喊我回去找工作,他托认识的老乡带着去找地委任某部长的本村人。父亲说这位大员曾跟过世的爷爷说有事可以去找他。入得城来,荔枝刚上市,三十五元的价格令人咋舌。父亲没有犹豫,买了五斤还有其他礼品。约莫在中午饭后登门,门开了条缝,一个白胖的脑袋露了出来,父亲朋友介绍后,他很不情愿地把我们迎了进去。父亲放下礼物说明来意,那人很不耐烦地说父亲还没回来,我们只得唯唯诺诺退出。在马路边等了一个多小时,厚着脸皮再次敲门。依然是那个白胖的脑袋,见是我们,脸瞬间拉下来,肥厚的两片肉像是要从腮边掉下去。带的人是他族亲,我们又能进得屋去。那人瘫在沙发里,正眼不瞧我们,只瞥一下里面房间,冷冷地说父亲在午睡,不要吵他。我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他自顾自举起茶杯就要送客。出门的一瞬,我看见沙发前的垃圾桶上满是荔枝壳,这不是父亲刚买的极新鲜的荔枝吗?

事情终于没办成,父亲一路上沉默不言,我看得出他的沮丧。一个乡下穷教书匠,谁又看得起!这个经历巨石般压在心底,每一粒荔枝都会翻动那伤痕累累的石头。渐渐我也到了父亲当时的年岁,见识过许多冷漠与虚伪,愈发感叹普通人的无奈与艰辛。

无论是大宋的“陈家紫”,还是现在的“妃子笑”,得益于经济的快速发展,再贵的荔枝一上市也将迅速贬值。再没有孩子盼着捡到荔枝,它也不再是送礼佳品了。

剥开一粒荔枝,酒酣国艳自有倾城之美,它的美,在文化之中;它的酸甜,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