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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走了,“疯”随仙去!
■黄家焱
3月22日,我在老家与母亲共进晚餐,突然接到哥哥的电话:“大姐去世......”半月之前,我和哥哥还去看望大姐,瞬间陡生“犹似昨日共笑语,不信今朝辞我别”的悲伤。
大姐享年73。在17 岁那年,由父母包办结了婚。姐夫从小丧父,他母亲独自一人拉扯大四个孩子。婚后,大姐生了三个孩子,老人没给她带孩子,大姐背着孩子忙里忙外,成了家常便饭。
读小学的我,暑假会去带外甥。姐夫喜酒,大姐有时说他几句,老人听到了,就会骂大姐,说大姐不贤惠、不能干,连男人也照顾不好,家也管不好!骂到激愤时,抄起身边的家什,就把大姐警示性地殴打一通。虽无大碍,却极具侮辱性。
那年暑假的一个傍晚,大姐割稻子回来,再去池塘捞水浮莲,接着忙做饭。她煮了一碗豇豆和一盘茄子,还拿出一个鸡蛋熬了一大碗汤,一个劲地舀鸡蛋汤给我喝,给几个孩子喂饭。饭后,大姐说: “家焱,阿姐给他们三个洗了澡,你再去洗澡。你洗好后带他们去房间玩。阿姐要做事,你们想睡了,就先睡。”那当儿,我看到姐夫拿着手电筒出去了,我看出来了,姐夫是甩手掌柜,好清闲;而大姐呢,忙忙碌碌的,好可怜。
我和三个外甥在床上玩的时候,忽听有人破口大骂: “你个笨女人,敢偷偷说我们坏话?以为我没听见啊?骂你还是轻的,我打你又怎么样?啊?我花了钱讨(娶)你,我就有权利管教你,知道吗?!”是大姐婆婆的声音!我赶忙走出房间。只见老人拿根扫把,打着大姐的腿和后背,撕扯着大姐的嘴。大姐两手抱头,边躲边说: “我以后不说了,不说了!”老人余怒未消,举着扫把,朝大姐指点道: “下次再听到你瞎说,我就撕烂你的嘴!”终究大姐的门牙被打落了几颗。我看得心惊胆战,好想去抢扫把,去护住大姐......可年纪尚小的我,终是怯于行动。
夜里,我被一个声音吵醒,从垫着草席的地上爬起,看见大姐抱着最小的外甥轻轻啜泣。我用手摸了摸她的肩膀,就又倒在草席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大姐喊我起来吃早饭。我看到她眼圈红红的,一边给外甥们喂饭,一边慌乱塞一口饭到嘴里。
老人爱拿大姐撒气。我可怜的大姐,每天小心翼翼、闷闷不乐地活着,整个人又黑又瘦,就像一条可怜的蚯蚓,一不小心爬到了地面,在地板上蜷曲着、蠕动着。冬天,没人给一抔土挡着雪霜;夏天,没人给一片叶遮住烈阳......
回到家后,我也曾跟父母说起大姐被打骂的事。可他们认为,谁家没有磕碰之事?娘家人过问了,只会让人觉得护短或者小气。大姐挨打的事,便不了了之。
大二寒假时,我听说大姐疯了!因姐夫喜酒,常不醉不休。那日,大姐与姐夫理论了几句,后吵了起来。老人护儿,骂大姐: “你天天吃饱了就找老公的茬,不懂得对老公好......”老人不但骂,还叫大姐滚出去。大姐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婚后十多年,大姐头次回娘家倒苦水。然而,父母和哥哥都觉得娘家人不好介入,想让大姐自己慢慢去解决、去消化。他们只是好言安慰了大姐几句,谁都没有体会和顾及大姐这么多年遭受家暴的痛苦,总以为一家之主的面子,应该大过女人的委屈和哭泣才对。午饭后,求助无门的大姐在回家的路上踌躇了:回去,无异于身陷囹圄!进退维谷的大姐,在村口徘徊不前。
第二天,堂姐玉金仔对我父母说: “我昨下午干完活回到村口时,看见招金姐在那儿走来走去,问她在干什么,她也不说话。我以为她在找什么东西,也没管她。现在想想,不对劲啊!”我父母听了大惊,赶到村口,大姐还在那儿!可是,她口里不停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时而笑,时而哭,行为怪异......大姐已情绪崩溃至精神错乱了。
同气连根,大姐的苦难我感同身受。大姐排行老大,没上过一天学。她带大了四个弟妹。本该被呵护的年纪,却担起了弟妹们的吃喝拉撒。婚前,她听命于父母,忙碌于手足和农务;婚后,她在夫家嗫嚅生存,被老人虐待,被丈夫视若无睹。
大姐发疯后,不懂做农活,也不会带孩子,一切只能任姐夫忙。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姐夫竟幡然醒悟:妻子为了这个家,辛苦付出了那么多,而自己实在是太过分、太混蛋了!从此,他担起了家里所有的责任,包括照顾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大姐。他忏悔说: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招金,不然她不会发疯的。现在,无论招金怎样,我都要对她好......”不可思议的是,疯了后的大姐,反而“因祸得福”?
有人说,疯了也好,不是“难得糊涂”么?落个小事不知,大事不晓,万事不搭的,没烦没恼,还可能长命百岁。可人有悲欢喜忧,有享受世间美好生活的权利,大姐的这些权力,都被老旧思想剥夺殆尽。
时光荏苒,多年后,大姐儿孙满堂。儿孙们说大姐是全家的老宝贝。所幸,儿孙们贤孝有加。生前的她,半生苦楚,半生享福,必也体味到了新时代家庭生活的民主和进步!
大姐丧事,极其隆重,村民涌来,概因大姐儿孙孝顺之模。斯人已去,姐弟情缘犹在心中。大姐走了,“疯”随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