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饼儿香


戴春兰

太阳像被施了定身法,老半天才挪动一点儿。“滋啦——”厨房里传来热闹的炒菜声,母亲和奶奶在灶前忙活,父亲在天井边杀鸡,我们三兄妹很巴结地帮忙添柴火、喂鸡喂猪,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梁上悬挂的吊篮。父亲一大早去买的月华饼就放在里面,烘烤的香气隐隐约约弥散开来,逗得我们口水直流。

当时家境贫寒,父亲当民办老师清汤寡水,母亲在田头地尾辛苦奔忙,上有两老下有三小,针头线脑到处要钱,特别一到月底常要东挪西借。即便困窘,每到佳节,父母仍会想尽办法操办,杀鸡买肉为一大家子加餐。

中秋是乡人心目中除春节外的“第一大节”,哪怕远在他乡也要赶回家团圆。平时,像“猪耳朵”啦“芝麻饼”啦这些饼果,我们只能远远看着干咽口水的。只有在中秋这天,父亲会大方地挑一个最圆最大的月华饼,形似满月,饱含着团圆、平安的温馨祝福。月华饼表层是雪白的加了糖的米粉,里面夹杂着芝麻、花生、冬瓜糖等烘制而成,面上还印着花样,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又糯,简直连舌头都要一同吞下去呢!

好容易晚饭上桌。白斩鸡金黄油亮,猪肉焖板栗异香扑鼻,红烧鱼鲜嫩可口……这么多平时难得吃到的美食,我们却心不在焉,潦潦草草填塞几口,便来到门口大坪里翘首等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像雪白光亮的月华饼啊!她姗姗而来,矜持地站上宗祠的飞檐翘角上,嫣然一笑,淡淡的月光流泻而下,轻纱似的笼罩着小村庄。风里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吃过团圆饭的乡邻们先用红线串着月光饼挂在屋檐下,在月下摆出一张小八仙桌,摆上糖果、柚子、花生等,斟上三杯米酒,烧香照烛,祭拜月亮。

“拜月光”之后,父亲取下月华饼,用水果刀在上面纵横四刀平均分成八份。家里七人各一份,父亲拿起一块最大的,母亲端出一碗鸡肉、猪肉,我小心地端着,去送给隔壁的八嫂婆婆。八嫂是孤寡老人,请她到家里过节,她怕给人家添麻烦从不肯来,我们就顺从她的意愿端点给她尝尝。

我们幸福地捧着香甜的月华饼,麻雀一般小口小口地咬着嚼着。饼有些黏牙,舌尖轻轻地搅着,那香甜便丝丝入扣渗入心田。最开心的是吃到冬瓜糖呀!一咬下去,沙沙的脆,格外清甜。我常常把冬瓜糖抠出来,放入口中慢慢濡软,甜蜜仿佛也被无限延长了。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我们唱着久远的童谣,呼啸着在巷陌里追逐,欢笑声把月光擦亮了。偶一回头,正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的奶奶,也跟着轻轻哼唱,眼角有泪光闪烁。我们都住了脚,坐到她身边为她捶背打扇,因为,每到万家团圆的时候,奶奶总会想起远在台湾的根根大伯。

1948年秋天,刚满十六岁的根根大伯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到台湾去了,他还来不及回家道个别,来不及吃上一口香甜的月华饼!

经常有这样那样的小道消息传来,有说大伯跟军队打到潮州的,有说他被打死了……奶奶的心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被折磨得鲜血淋漓,不知多少个白天四处奔走打听,不知多少个黑夜里流泪到天明,每到年节里,看着那个空空的座位空空的碗,全家人都食不知味……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两岸交流渐渐多了,大伯才辗转托人捎了口信回来:他跟着国民党败逃到了台湾,在一家电子厂打工,过得马马虎虎。“根根还活着!!”年过古稀的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撩起围裙直擦着眼泪。爷爷已经过世,奶奶实在思念大伯,家里便悄悄和大伯搭上线,让大伯回家一趟。

那年中秋,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全家喜笑颜开,鸡鸭鱼肉都备得足足的,还杀了一头大肥猪,家内外都挤满了人:杀鸡宰鸭的,搬桌摆椅的,烧水做饭的,笑语喧天。

临近中午,一大群人簇拥着两位衣着明显光鲜的客人走近来,边大声嚷嚷:“快快快,亲人来归诶!”

“根根,我的根根吔……”一上午坐立不安的奶奶嘶哑着嗓子叫嚷。

“姆妈!我回来了!”大伯的眼泪喷涌而出,紧走两步进了门槛,按乡里的习俗跨过一个火盆,“扑通”一声跪在奶奶面前。母子俩抱头痛哭,仿佛要把所有的思念和苦楚全哭出来:隔了三十多年啊,昔日的少年有了白发,盼归的母亲早已老眼昏花……

薄荷生炒鸭公子青翠喷香,还有鲜亮如绉纱的烧大块、洁白如玉的豆腐丸……再把滚烫的米酒斟满来。本房中亲人轮番宴请大伯和伯娓,到处欢声笑语,到处热情如火,浓浓的亲情哟,醉倒了整个小村!

大伯拗下一块月华饼,边嚼边老泪纵横:“三十年了!终于尝到家乡的味道啊……”整桌的人眼圈全红了!

我再次细细品尝着熟悉的月华饼,旧日的乡味早已带着家乡亲人的温度,带着泥土味的依恋,镌刻进生命的年轮。我相信,虹练似的月华饼横卧在浅浅的海峡上,远伸向碧草连天的千里沃野,久远的乡愁在这里发芽、成长,青翠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