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拜谒沈从文墓


图为沈从文墓

□ 吴尧生 文/图

癸卯仲春,与摄友自驾游凤凰。

到达凤凰,经南门城楼外的虹桥,沿沱江边平坦的步道下行三四华里,听涛山上便有沈从文墓。

1902年12月28日,沈从文出生在凤凰古城,并在此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欣赏着古街幽巷和沱江沿岸的美丽风光,我的思绪穿越到了一个多世纪前,仿佛看到了顽皮的沈从文常常逃离刻板枯燥的私塾,到沱江边的山水间掏鸟窝、捕鱼虾、观行船、学游泳;或是到古城的市井里看杂耍、听故事、爬城墙、逛古庙的天真活泼的身影。他在读一本小书的同时,又在读自然和社会这本大书。

到了听涛山,从江边的步道向右拾级而上,便见一块石碑上镌刻着“沈从文墓地”五个遒劲的大字。沈从文先生的墓地坐落在沱江畔的听涛山公园。这里从前是文人墨客在凤凰休闲观光的场所,又名“杜母园”,系清代曾任贵州提督、钦差大臣兼贵州巡抚的凤凰籍苗族人田兴恕为孝敬其母杜氏修建的花园。沈从文墓安放于此后改称听涛公园。这块墓地背靠葱翠的青山,面临沱江水,清幽雅静,风景优美,据说是沈从文先生1982年回凤凰时自己选定的。听涛山既不高,也不陡,平平缓缓,很像沈从文先生平和宽厚的性格。墓地四周绿树环抱,86级之字形的石阶,象征先生走过的八十六个春秋。而更多的树木,叶片凋谢,在料峭春风中有一丝萧瑟。但几十竿翠竹挺拔着,几十棵杂树斜生着,绿绿的枝叶间点缀着一株绽放的红樱花,显得生机盎然。这里游人稀少,整个公园十分清静。山崖石壁上镌刻着“兴废周知”四个大字,是1911年11月民国大总统黎元洪得知凤凰辛亥革命成功的消息后题写的。因为刚填过红漆而赫然醒目,为清幽静谧的墓地增添了些许暖意。

沈从文先生的墓在山腰,这应该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坟茔吧!墓地建在一块铺满鹅卵石的狭长小坪上,没有墓亭,没有坟冢,没有墓碑,甚至没有姓名,没有生卒年月。坟是一座山,山是一座坟。1992年清明节,凤凰县及沈从文家人,将先生的骨灰直接撒入山上的泥土里,这位自然之子的灵魂都彻底融进了故乡的青山绿水中,与大自然完全融为一体。墓地不带任何世俗的头衔和颂辞,一切都摒弃了人为的浮华和雕饰,朴素自然,这倒也十分契合沈从文先生一辈子低调、淡泊的处世风格。从凤凰出发,沿着沅水流域,然后到北京、上海、昆明,复又回到北京,这是沈从文的人生轨迹。三十年前,这位在外漂泊了半个多世纪的游子终于落叶归根,回到了故乡的怀抱。正如沈从文的表侄、著名画家黄永玉送给他的那块竖立在石级边的石碑上写的:“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听涛山是幸运的,它容纳了蜚声海内外的一名士兵、一名作家、一名学者,一个自然之子。

墓碑也是奇特的。只竖有一块六吨多重的天然五彩石,正面镌刻沈从文先生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言语简洁而富含哲理,令人警醒,发人深省。石的背面是沈从文的姨妹张充和女士的诔文,由沈从文侄女婿、中央美术学院著名雕塑家刘焕章教授镌刻。文曰:“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算是对沈从文最深刻的理解,最恰当的评价。其联句末尾四字“从文让人”则透射出先生一贯的高风亮节。墓碑顶上摆放着三个小小的花环,碑下留有焚烧过的蜡烛和香签,这些都是前来膜拜的旅人们留下的。

沈从文是连城水南街沈氏后裔。此说并非空穴来风。闽西著名散文家黄征辉先生在《连城·凤凰·沈从文》一文中做了翔实考证。

沈从文原名沈岳焕,其祖父沈宏富是汉族,祖母刘氏是苗族,母亲黄素英是土家族。沈从文本为汉族,早年亦以汉族人自居,晚年时选择了苗族。沈从文是现代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京派小说代表人物,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文学大师之一。他的代表作《边城》《长河》《湘西散记》《月下小景》《从文自传》和《从文文集》等被数十个国家翻译出版,在国内外有重大影响,曾两度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候选人。

透过文坛之“从文现象”,给了我们深刻启示:

首先是作家要有大爱之心。自然是文学不竭的源泉,抓住了自然的神韵,文学作品便可永葆生命力。沈从文的作品贴近自然,笔下人物都是自然之子,由于其创作风格独特,因此,他在中国文坛被誉为“乡土文学之父”。从作品到理论,沈从文后来完成了他的湘西系列,乡村生命形式的美丽,以及与它的对照物城市生命形式批判性结构的合成,提出了他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本于自然、回归自然的生命哲学。也许是“距离产生美”的缘故吧,在远离凤凰的北京,他的手像一把梳子,反复梳理湘西的往事,源源不断地从自己熟悉的生活矿藏中挖掘、提炼文学创作素材。把自己对自然、对家乡、对故人的爱和真情实感都倾注于笔端,揉进了故乡山水画卷的描绘中,揉进了山乡人物形象的塑造里。沈从文的作品明媚而忧伤,他笔下的乡下人,都是自然之子,永远都是那么健康丰满。

其次是作家必须有一颗善良、温和、宽容之心。沈从文写社会底层的船家、水手、兵士、工人、农民、商贩、药农、绣娘等小人物的日常人生,以温和的心境,尽量发掘人性的真善美。他对人性的关注和肯定,集中体现于对笔下的女性形象的塑造。如渡船上的翠翠,守着碾坊的三三,做着“女学生梦”的萧萧,橘子园里的夭夭……个个温婉贤淑,就连风尘女子都是那么可爱、可怜,让读者心跳和叹息。

再次是作家必须感受灵敏、内心丰富。沈从文先生初到北京时,在人地生疏、四处碰壁的窘境中,能静隐忍虑,勤奋创作,自强不息,写出了具有独特风格的湘西系列小说和散文,成功营造了他心目中的“湘西文学世界”。在逆境中,他仍然憨憨地不申辩、不抗争,忍辱负重,独辟蹊径,转向文物研究,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以顽强的毅力,心无旁骛地扎进浩瀚的文物研究和著述中。几十年里,他写出《中国丝绸图案》《战国漆器》《唐宋铜镜》《明锦》等专著,其中《中国丝绸图案》还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他毕其一生之力,在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已然在人们的心中耸立起两座丰碑,令人钦羡,令人崇敬!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沈从文先生的墓地,徜徉在听涛山美丽的风景胜地,心中无比轻松和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