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活在口碑里的人
□黄征辉
“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将这句话用在前不久驾鹤归去的蓝天先生身上,是最合适不过了。
蓝天,以往我与他见面时,都会恭恭敬敬地尊称他一声“老校长”。因为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作为一个“工农兵学员”,就读于龙岩师范,其时他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于是,在同学们的日常里,便不时会提到他,传说着关于他的方方面面。老校长身板不高壮,一副瘦削模样,戴着灰褐色的鸭舌帽,背着双手行走,不急不慢。他的携着浓重武平客家腔的普通话,给同学们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时全国在搞所谓的“批林批孔”运动,他在台上作报告时说到某人与孔老二是“一丘之貉”,说这个“貉”我念不准,是念“和”,还是念“哈”?“一丘之哈”?台下哄堂大笑。不是笑他读音不准,而是为他的幽默,为他的率真而欢笑。
那时,我在学校唯一一次与他的近身交集,是下一届新生入学时,学校要我代表上一届学生,给他们作一个发言,介绍我们的思想、学习情况,当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写了一个稿子给蓝天校长看。有一天在操场边上见到他,他说,稿子看了,还不错,就是觉得空了点。那时写文章,大都大话空话连篇,我一个毛孩学生,肯定也受影响,相信在那种政治气氛里,他也是能够理解的。就这一件小事,以后想起,觉得他对学生是亲切和蔼、热忱鼓励的,思想上也是求真务实的,不喜欢空谈虚假。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多年担任龙岩一中校长,曾经创造过“高考红旗”的灿煌。这种辉耀如何来的?此后,我接触过一些从龙岩一中走出的各方人物,听说了他的许多故事,看过一些关于他的文章,其中传播最多最广的是关于他尊重人才、尊重知识,关心教师、爱护学生的故事。提到他,就会让人想到交口称赞这个成语。他毕业于广州中山大学法律系,大学期间成为地下党一员。新中国成立之前,于闽粤赣边留下了他在枪林弹雨中转战拼杀的足迹。
我人生后半段,从县城转到市里作稻粱谋。这时候,因编辑事务,认识了老校长蓝天的二女儿白杨。她与我同龄,也是一个编辑,文字功底好。知道她是老校长的千金,平添亲切感。在与她的交往中,更多了解了老校长以及他的家庭。从他女儿身上,也感觉到了老校长以及良好家风对她的影响。我曾在白杨的引领下,到老校长厦门的居所里拜见过他。回忆起龙岩师范往事,师生俩不胜唏嘘。在他那里,我看到他收藏了许多牛的小摆件。他说他喜欢牛,喜欢它的外表,喜欢它的脾性,喜欢它的精神。我终于明白,老校长为何一生为人素朴、实在纯粹、不骄不躁,在教苑中默默劳作,埋头躬耕,却原来,他就是一头俯首大地的“孺子牛”。
龙岩一中百年校庆之际,学校邀请他回校参加纪念活动。刚好,我应学校邀请,撰写该校百年育人的长篇通讯。写这篇文稿,需采访一批老校友,老校长即是一个不二人选。于是,在好几天时间里,我与他又谈起了关于龙岩一中的历史、人文等等。他极少谈自己。并不是故作谦虚,而是他的品性就是如此,一贯的风格。那次,我还陪他去了龙岩小池的云顶茶园。是龙岩一中他的一个门生请他去的。在云顶的青枝绿叶中,老校长的心绪极好,笑语频频。许多他的学生,都想在百年校庆的日子里拜见他,请他吃饭,请他游览观光,大抵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他年事渐高,此后,我每每通过他女儿,了解他的身体状况。前好些年,听说他神志有些迷糊,认人不太清了。有一次去厦门,便去集美水产学院他家里探望。他大女儿白桦照顾他。见了老校长,他一时认不出我了。经他女儿在旁提示,他想起来了,不仅说出我的名字,还说我是出版过书的。他打开好几个柜子,让我看他收藏的紫砂茶壶,说要送我一个,由我挑选。我连连摆手,他一直要给,怕他再施热情,虽不舍离开,也只好向他作揖,以示告辞。
这一别,就没有再与他相见了。但心里,是不时想起他的,通过他女儿问候他。去年,我动了大手术,心绪起伏,忧虑自身,便没探问老校长的情况了。而当近日有文友告知我蓝天先生已远行天国,时间已过去三个月矣。我心中涌出愧疚,曾经想过,当老校长的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是应该去送别他的。然而,这个时候,我是重在管顾自个,无心他人了。
此刻,在写这篇短文的间隙,我站在自家26层楼的阳台上,遥望远天。心中幽幽地问:老校长真的走了吗?
他是真的走了。然而,他还在人世间,永远流传在人们的口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