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冬藏


插图/刘小飞

□ 杨才英

母亲的冬藏普通得家家皆知,平凡得户户吃过,但普通平凡中又独一无二,因为美的食物背后藏着一个人的“心”与“态”,“能”与“力”。

母亲是冬藏的好手,虽然藏的不是什么稀世之珍,甚至低到尘埃里,因为在农村,这三样是再家常不过了——酸菜,萝卜干和豆酱,但我总感觉母亲做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记得上初中时,由于我们内山的孩子都是内宿,每周日回校时就会带或大或小一口杯的酸菜或萝卜干或豆酱做菜。那时,我们吃饭地点基本是固定在食堂,同一宿舍住的或同一年段要好的拼在一桌,吃饭时,我们都会客串彼此家里带来的冬藏,交换口味,但我一般只吃自家的。

母亲做的酸菜似乎也稀奇不到哪里去,无外乎粗细长短均匀,色泽青黄透亮,脆而带点酸味,有一定嚼头,味正,不会像有的同学家里做的黑而绵,粗糙,甚至有一股腐霉味。其实我喜欢母亲做的酸菜是因为它带有的“清、净”。

做酸菜无外乎洗晒切藏四个步骤,但母亲的每一步似乎都有自己独特的想法。洗,以前大家都在小溪里洗,但母亲非常看重洗的位置,母亲一定要洗村里的头水,即溪边上游的第一个位置,并且用石头围一个圈,拦住水,先让青菜在水里泡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再一片片洗,母亲说:“这样洗出的青菜做酸菜才又清又净”。晒,母亲也不是随便挑一个篱笆或竹杈来晒,而是在她眼神确认过没有蜘蛛网或虫子蚂蚁之类的才一片一片有序整齐地晒上去,那专注的神情就像画家在着色,不久篱笆或竹杈就披上了齿状的绿披,远望,有如缩小版的绿墙,有点壮观。切,因为以前家里为了省钱省电,家里的灯都是用小瓦数的,晚上显得昏暗,再加上母亲白天要忙活,所以晒干的青菜只能等到晚上再切,吃饭的地方不宽敞,切青菜做酸菜都用大庞篮,为此母亲切青菜总选在天井有月亮的晚上,月亮一升起,母亲就在天井放好菜,搬两条长凳平行放,然后把大庞篮放上去,准备就绪后,天井就响起了母亲均匀有力的剁菜声,有时菜多剁到较迟,在氤氲的月光下,感觉母亲剁的不是菜,而是沉浸在自己创设的咚咚声中。剁完,母亲撒上盐然后用力搓,搓到青菜蔫熟稍有汁,就一捧捧往缸里装,每装到一定量,就用木门闩压实,不压实有空气,做的酸菜就易腐烂,等到快满,母亲就在缸口盘上干净漂亮的稻草,然后用石头压实,这样藏酸菜就算完工,接下来的日子就静等青菜酸开,想着,看着,就有种流口水的冲动。

做萝卜干母亲也是一样细致用心。萝卜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而且喜欢大小均匀,不去皮,但一定也是用村中溪水头水洗的,而切萝卜丁总选在有雾的清晨,伴着炊烟,听着鸡鸭的欢叫,母亲切萝卜丁的咚咚声就这样毫无违和地融入进去,等到太阳起时,母亲的萝卜丁早已切好,而且还铺好了谷笪,均匀地铺上去,母亲说:“萝卜丁每隔晒一两个小时,就要去翻一翻,这样才能保证每个萝卜丁都全部晒到,做出来萝卜干的颜色才金黄均衡。做萝卜干晒是重要技巧,不然会发黑,发烂,发白,坏掉。”当然,晒干后的佐科配置也相当重要,母亲不只用盐、酒、辣椒,还会配上橙皮和茴香末,然后用力搓均匀,直到每一个萝卜丁似乎都散发出香味后,母亲才像捧珍珠似的入缸封存,静待萝卜干香飘。

做豆酱,母亲的风格依旧。黄豆一定也是要上乘的,粒粒饱满较均匀,而且母亲还非常注重天气的变化。做豆酱虽在冬天,若天气太热涮好的黄豆很容易坏掉,因为涮好的黄豆要放三天,等其长毛,所以母亲做时一定会选连续三天冷天,然后给涮好的黄豆盖上干净棉被或冬衣,让其拥有适度温度,保证豆酱的品质。三天后,母亲给发毛涮好的黄豆轻搓上盐,微晒,然后放入缸中用自家酿制的上乘米酒浸泡,那豆香,清甜的酒香,让人嘴里生津。有时,母亲用玻璃瓶装,看着瓶内的豆酱就像一只只清澈的明眸。读书时,我带去学校做菜的豆酱是从来不炒不蒸的,直接从缸里装到口杯,我就喜欢它的原汁原味,同学也说:“真香,真醇!”

前两年,母亲回本地县城带侄子,虽说年入古稀,但她还是用周末时间回老家在自家菜园种些青菜和萝卜,等时节一到她又重操起她的三大冬藏,每次,我回家,她总会歉疚地说:“现在老了,没有什么给你,青菜,萝卜种的不多,黄豆买少量,再加上没时间,就给你一小瓶萝卜干,酸菜,豆酱。”

每次,听到这句话,总感觉心里酸酸甜甜又暖暖的,同时又受宠若惊——因为母亲。母亲的冬藏正在告诉自己,此生与她的缘分正在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