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力

武平养蜂人

穿了防蜂衣

米白手套、云灰防护帽也戴上

——山岚飘飞，却已是越来越稀薄

林间晨光也散了

正是取蜜的好时机——

大早出门，她像吸足能量一样，恢复了饱满神气

隐隐散发着活力——她已年过四十

返乡六七年，不再是南方车间里运转的部件：

日夜磨损，磨损，磨损

苍茫林地属于她

她种药，养鸡，养蜜蜂

称心如意，是女王，干枯数年的发丝

闪着光

嗡嗡嘤嘤。她从养蜂场里听出

难以言说的丰盈

她从蜜香里呼吸时光的甜意

看，她双手提取巢框，缓缓举起：

对着光，光线

透过蜂蜡，从密布的巢房里认识

人间金黄的甜；从她滋润的笑容里理解

东方女子柔软的美

她的背后，梁野山——

绿得那么浓稠、那么深沉的巨大财宝

高高凸起，连连绵绵，接着闽西大地之上的

漫漫云天

登白砂林场瞭望塔

微风轻抚，一遍接一遍

我和鸟鸣，和绿得收不住边幅的层层冠盖

都有了醉意

空气清润。我因感到皮肤不再干渴

而暗自欣喜。是啊

我脸上、头发上枯死的细胞正在复活

扶过南边的栏杆、北边的栏杆，我极目眺望

群山的波涛，在烟岚里起伏

在云天下轻盈，入神

我出离了自己，又悄然返回

我知道我稳稳站立的地方，不是异国他乡

是碧波激荡的太平洋西岸

红色的土地上

在古田村的寒风中

裹紧毛衣，提高领子。我们一步一步地走向

笔架山下的那座白墙青瓦宗祠

我们来得太晚了。没听见

今年稻花、荷花、油菜花的声音。没听见

1929年最后几天回响——

漫天落雪的声音

湖南俊英指点江山的声音

红军将士单薄衣衫、草鞋触碰的声音

取暖炭火燃烧的声音

我们来得太晚了。但云天下的每片砖瓦都在那里

等我们。等我们回答——

我们能为群山环抱的这小片家园做什么

我们能为跨越五千年时空的这个伟大国度做什么

我们能为自己的时代做什么

我们默然伫立。我们一步一步地

走来，又离开

许多个日夜过去了，我还记得：

红旗猎猎震响

镰刀锤头所指的方向

梅花山之晨

七点半。群山仍然沉在迷蒙雾气中

相隔几十步，人前后的人，草木左右的草木

半截身子在变形，在微风中飘浮

证明：羽化登仙，不是一个臆造的词

而是这片土地上随处可见的真实

正如此时，我把整夜闭关的门扉推开

把手伸出去，就触碰到鸟鸣的

声声牵引

梅林行

早餐后出门看风景，我跟晨跑者相同：

半截身子在迷雾中飘动

曲径很长。每棵梅树枝干上都布满迷彩寄生物

每棵梅树都像从远古时代归来

都很疲惫，像睡得不知醒转的女子

——春风拂面之时，每个女子都会像分娩一样

绽放自己，为满园春色添光彩

鸟鸣中，我移身前行，经过一棵棵梅树

步子轻盈，几乎听不出声音

在心里，我提醒自己：

别吵她们，她们一次分娩，就要耗去

半条生命

龙岩访红豆杉

不曾热切期待，也没有特意安排

我见到了红豆杉——

两千余岁的林木之王：隐居峻岭深山

细叶浓绿，红果微小

雨雾中，第四纪冰川期的精魂

悠然闪动

荣幸、欢欣、震动、惊叹，我都记得

我今日仍是难忘：缆车穿过凉风，穿过山岚

毛竹、枫树、松树，也穿过一趟趟缆车

栈道曲折。数十人撑伞前行

如同朝圣，又似探亲，直至那密林：

雨水潇潇，雾气蒙蒙

在那片杉树群落，雨点弹奏叶片

我伸手抚触壮硕的树身

抬头仰望明亮天光笼罩的树冠

就在那一刻，我的额头沁入滴滴清凉

我明白：林海茫茫，我找到了

久别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