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沽滩:一条河流的“呼愁”



□ 雷定茂


“天下水皆东,唯汀独南”。南下之水,源于岩罅,汇潺泉而成溪,集溪流而成河,纳众河而为江,八卦方位属丁,故曰汀江。客家人逐岸而居,浩荡汀江誉为客家母亲河。

古时,陆路多蹇,水运盛行。大江跌荡,蜿蜒曲折。舒缓处,浅水白沙,炊烟袅袅,堪称世外桃源。凶险时,峨峨长峡,群峰嵯岈,磐岩褚黄,岸草皆没。峡必有滩,浪高水急,暗礁伺伏。僭越者,轻则货物散佚,重者舟毁人亡。过往之楫,多上岸以避,挪货越滩再行舟。起落之间,掮夫担行,官府设卡,坐地财起,岸舟往来,遂成市集,江湖存焉。

险滩必有渡口,为河之钮,如人之关节,成转折中枢。汀江之险滩莫过于杭川中都段大沽滩,以一联和一人驰名闽西。联为:


白水磜头,白屋白鸡啼白昼;

黄泥垅口,黄家黄犬吠黄昏。


上联何人所出,无可查证,下联则为明朝潮汕文状元林大钦所对。磜为台,居高,白水下跌。垅则为谷,山之凹,属阴。白黄鸡犬相闻,昼夜啼吠,以司晨昏。十字之对,传于渔樵之口,颂于骚人之墨,述家居之素常,含阴阳之渊薮,流传千年。

人为清末武术宗师丘正元,精河南嵩山少林拳械五梅拳,融易经八卦于拳术,创“五梅拳软桩八法”,尤以“八法手”为甚,名震闽粤赣三省,授徒甚广。同治年间,其时八旬,已眇,隐居大沽滩一石屋。太平军至,兵众持长枪相迫,逼其出山。其以二节棍却敌,十余名青壮悍军竟无以近身,遂以炮击,一代宗师与石屋终成粉齑,化为尘土,与万古江河不废流灭。

汀江六百里,险滩七十余。清代康咏名诗《由汀往潮舟中作》:“盈盈江水向南流,铁铸梢公纸作舟;三百滩头风浪恶,鹧鸪声里到潮州。”舟行急滩,船若纸弱,梢公心坚如铁,凭七分技能三分运气,驾舟搏命,于急浪暗礁中箭疾蛇行。大沽滩下十余公里处有南蛇渡,昔时频现逆涌起浪南蛇相会奇观。《上杭县志·山川志》记载:“汀江南蛇渡,滩下有巨石似蛇,忽一日,当夏午盛暑,天无片云,陡然浪高数尺,逆涌而上,舟悉离异,人争惊呼!”

汀江之末为棉花滩峡谷,浪击飞花酷似万朵棉花,故而得名。古时有载:“舟遇立碎,木捭斩散”。数百年以降,航船悉于棉花滩峡谷中断航线。峡谷地处峰市,山高势陡,有吊索桥,行走颤然,足底汀江如白练,其声索然。近岸临水,巨石如房,或附岩,或伫石,浪涛咆哮,似妖若魔,欲擒入河,莫不色变悚然。急流之下岩多镂空,似魔窟森森,坠河人物多卡其中,无以援手,以至尸骸不存。

汀江航运素有“下三千,上八百”之称,至此,“下三千”即自峰市渡口上岸,“上八百”则由广东石市卸货,掮挑车载,易地行舟。旧时峰市码头商贾云集,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帮派众多,曾设闽中首家花旗银行,有“小香港”之誉。临江多吊脚楼,独木以撑。楼中调笑,江水哗然,人世繁花开谢,颇似《边城》。

年少时,曾邀游峰市渡口。正是秋时,芦花似雪,红枫胜火,沙滩斜漫,静水照影,鱼游其中。渡口铁板厚重,脚踩处亮白,锁链扭绞如粗蟒,而舟不知何处?千年积攒,不见重彩浓墨,惟听同游戏言峰市三怪:一曰无雨洪水大,盖上游暴雨所致;二曰未种禾有谷晒,因买新禾之当地习俗;三曰未婚姑娘有孩子带,未婚先孕使然。

时世变迁,而今,陆路通达,河运已成烟云,止存史册与追忆。棉花滩峡谷筑坝,高峡出平湖,古峰市房舍、吊桥、田园已成鱼虾之乡;渡口亦然,掩藏于底,浪涛偃息,石蛇永沉,铁索腐烂。

某时,与闽西文友谒大沽滩。时值黄昏,渡口荒僻,草蔓潜行,乱石藏茔。江边空寂无人,水静如山塘。惟见一巨木,无皮无枝无叶,枯而不倒,犹举残断臂,屹立渡口,恰似远去的“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