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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毛衣
□ 郭鹰
母亲不是手巧的人,她只是一名普通挡车工,忙碌嘈杂的工作环境造就她急躁的脾气和粗心的做事风格。可是她偏偏和其他女人一样,特别喜欢织毛衣。她织的毛衣,老实说,很不漂亮,花样单一,手法粗糙。而且她织毛衣很烦人,经常将全家人指挥得团团转,尤其是我,干的最多的是团毛线,把毛线团成毛线球,这是既单调又辛苦的活,撑着一大捆毛线,手机械地跟着团毛线的方向不停地转动,耳朵里全是窗外跳橡皮筋的歌声:“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一……”一不耐烦,毛线脱手了,越扯越乱,渐渐变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起针之后,我的任务就是数针数,数一次还怕不准,一定要数三次以上,数得我晕头转向,数得她频频摇头:“这样粗心偷懒的丫头,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那时候能买一斤毛线是很奢侈的,大部分用的是旧毛线。毛衣穿了很多年,旧了,硬了,就要拆掉。拆下来的毛线弯弯曲曲,要放一大锅水煮一遍,大太阳晒干,才能勉强拉直,然后团成毛线球,再开始织毛衣。我还没有学会织毛衣,却早已是妈妈的小帮手。妈妈还会将工厂发的白线手套拆散来织毛衣,这种线织出的衣服又柔软又暖和。当年厂里几乎所有的大人孩子都有这样一件毛线衣。这毛衣是妈妈上完白班上完夜班,干完多如牛毛的家务,伺候完老老小小一家人后一针一线织出来的衣服。那时候,周末的午后,经常可以看到妈妈坐在成排的女人们中间,怀里抱着云彩般的毛衣,脚边一个装着毛线球的篮子,线不断抽起,怀里的毛衣就像孩子一样,在手起针落、五指翻飞间不断长大。女人们一边织毛衣,一边谈笑,不时有人叫过抽烟下棋的丈夫或是满地跑的孩子,拉过来比一比长度,试一试宽窄。阳光暖暖地照着,三角梅,海棠花从生锈的破陶瓷盆探出脑袋,紫红的玫红的花瓣一朵朵飘进五颜六色的毛衣里,象绣上去的。跳着皮筋踢着毽子的我们,会不时被母亲喊过去试试衣服或数针数。一年年的冬天如期而至,我们就在母亲温暖的毛衣中渐渐成长。
我第一次织毛衣是读大二,全班突然刮起一股淑女风,女生们纷纷织起毛衣。大家都从围巾手套开始学起,只有我不自量力,决心织一件毛衣给弟弟。说来惭愧,我和弟弟一直形同水火,互不相让。所以,良心发现的我决定用实际行动表达对他迟来的爱,为此我攒下零花钱买了一斤毛线。原以为凭着从小的耳闻目染,织件毛衣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在编织的过程中,我不断地买毛线,最后居然用了三斤毛线,花了一个月时间,织了一件可以装下三个弟弟的大毛衣。妈妈哭笑不得,毫不留情地将它拆掉,抻直,然后开始手把手教我织毛衣。在她的精心指导下,我花了整整一个寒假,织了一件比较正常的毛背心给爸爸,那件毛背心他穿了二十多年。我还织了一件终于只能装下一个弟弟的毛衣,弟弟穿着针脚拙劣的它在北京漂了八年。不过,从那以后,我发誓再也不织毛衣,太花时间也太折腾人了。但是我从来不缺毛衣穿。退休之后。母亲更加热衷给家里每个人织毛衣,甚至连刚刚登堂入室的准女婿。那年,得知我怀孕了,母亲找来很多白线手套,一只一只地拆、洗、团、织,织了一套又一套小衣裤。她说,孩子皮肤嫩,这样的线衣贴身穿是最好的,比市场上买的不知道好多少倍。我心疼妈妈辛苦,却贪婪地享受着她的爱。
忘不了那一年,一开春,母亲就忙开了,这回,她一心只想着父亲。她将父亲所有的毛衣毛裤都翻出来,该拆的拆,该补的补,该织的织,足足忙了大半年。她说:“你爸爸年纪大了,怕冷,市场上的毛衣毛裤再好,也不如自己亲手织的!我要抓紧帮他准备好。”我们都不以为然。谁知,很快,健康开朗的母亲突然病倒,很快就去世了。父亲经常望着一橱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毛裤,老泪纵横:“老太婆好像知道自己要先走了,怕我冷,早早就帮我准备好过冬的衣服!
我经常想,性格急躁的母亲,怎么就能织那么多毛衣?那时,望着母亲佝偻着背,戴着老花镜,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编织毛衣,就感觉很温暖很安心。而终于有一天,我们再也不需要花大把的时间和精力织一件毛衣,市场上层出不穷、柔软贴身、五颜六色的机织毛衣代替了人工针织,就连母亲织的毛衣也被渐渐遗忘在衣橱的角落。但是母亲的爱从来不曾褪色,不曾远去,一直温暖着我们从青涩到成熟到未来所有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