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乡金姑田》序
□ 吴子林
美国著名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第180首诗写道——
我们的生活是瑞士
安静,而且冷清
只是偶尔有个午后
阿尔卑斯忘挂帘幕
于是我们眺望远处!
意大利在那一边!
而像攻防线上的哨兵
庄严的阿尔卑斯
迷人的阿尔卑斯
永远,阻挡在中间!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憧憬,自己远行的梦想,生活里隐藏了无尽的不可言说的秘密,可是要探究出其中所以然者确非易事,因为其中横亘着“阿尔卑斯”;唯有当我们攀登、翻越过去之后,才可能一瞥其真容。
可不是这样?
世界的意义在世界之外,世界之内的东西就是如其所是,如其所然地发生。人生是很奇妙的。年少轻狂时,总是向外观看,寻找、发现外部世界的种种弊病、缺陷、错误;于是,总是有所期待,执著于所执著之物,试图创造不一样的世界,而在一方充满灵思的天地飞翔。待到不惑之年,或是近乎知天命的时刻,便转而向内看了,反省自己,渐渐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于是,不再那么执著于所执著之物,是谓“出离”或“得解脱”,万物如其所是,诸行顺其自然,放下发乎本心,无住、不思得失、不思荣辱,宁神静气,气贯于一,悠然自在。因此,成熟是一种辨别,辨别外物,更是辨别自己。
现实世界是充满变化、无序和过程的沸腾世界,但其中也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恒定之物,它们在我们人生的分叉点或接近分叉点处起作用,与偶然之物一道力推我们前行,并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世界。
像我,完全出身于一个贫寒家庭。由于祖父、祖母过早去世,父亲11岁走出了家门,为生计而奔波,从新泉镇官庄村辗转到了姑田镇中堡村安家落户。因家境窘迫,父母都没进过学堂,大字不识几个,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在一般人看来,我们没有什么“家学渊源”,典型的“先天不足”。可谁承想我们家硬是出了大哥和我两个博士呢?我大哥是生物化学家、美国辉瑞资深首席科学家,我则主要从事文学研究与批评。不少朋友说,你们家的“风水”真好。“风水”之为物可意会不可捉摸,是很不容易说清楚的。
故乡,是祖辈父辈漂泊的人生驿站,也是“养育”我们的一方水土;故乡所蕴养、化育的,不仅是我们的身体,还有我们的心灵,整个的生命——此之谓“江山之助”!文明是人类实践创造的进程,是一点一滴地累积、形塑而成的;扎根在某种既有的“江山”之中,沉淀习得的传统提供了创造的原材料,不可复制的生活造就了每一个人,使每个人成为不可复制的“这一个”:这一切好像命定似的,无法逃避,也无须逃避。已然逝去的一切,正在生成的一切,都受了这文明或传统的深潜影响,而休戚相关,薪火相续,如水波相继,绵延不绝……
“世界是事实的综合。”(维特根斯坦语)在某种意义上,“江山”是一个呈现出个体事物的情况的世界,是一个由无数事实组成的活泼泼的世界。曹燮主编的《纸乡金姑田》是一部独特的地方志,该书收录了丁仕达、李木教、江瑾、马卡丹、黄征辉、巫文华、蒋文达、江冠英、蒋家声、罗福基、马闻一、吴尧生、陈碧珍、傅庆彪、余兴辉、陈永洋、华俊锋、华智涛等人撰写的数十篇(首)精致的诗文。郁达夫说过:“江山也要文人捧。”这些诗文从不同视角打捞历史的诸多“碎片”,推开了一扇扇透视纸乡姑田之历史的窗子。这些“碎片”式的诗文,是自由的谈片,是散点的间续,是游艺的述写,是意义的动态单元;它们凝神聚思,含英咀华,流淌漂移,延伸变换,收视返听,互为指涉,灵动地筑造了一个精神的家园!
古人云:“文因道生,道因文明。”生命在今天历尽,历史在今天重写。《纸乡金姑田》是一部“活着的书”,读起来有一种餍足的快乐。所有的人物、文物、事物在书中一一复活,像我们人的灵魂那样可以从容翻阅,使我们的文化记忆不再贫瘠,进而帮助每个人依靠挖掘自己的内心世界而生活。文化的力量是无穷的,智慧内在于事物之中。因此,当年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看到卢浮宫里阿波罗的半身像后,在一首十四行诗里写道:“看这半身像。它对你言说什么?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古老的阿波罗躯干雕像》)
《纸乡金姑田》存留了一方水土弥足珍贵的精神遗产,它尽量尊重那种支配形成过程的自然节奏,向我们以前、以后的生命表达了一种崇高的敬意,为无限的过去和将来担负起了应有的责任。曹燮及其主编的《纸乡金姑田》可谓功莫大焉!
是为序。
(作者简介:吴子林(1969—),福建连城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文学评论》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