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记忆

——78岁的儿子追思78岁逝世的母亲


□曾昭寿

有一种记忆可以很久,有一种思念可以很长,有一种爱叫做“母爱”。

——题记

妈妈,你离开我们近34年了,你78岁的儿子才用文字追思78岁去世的你。这绝非机缘巧合,而是儿子深知生命无常,必须打起精神,写就这篇迟到的忆文。

在诀别你之际,我负责撰写悼词,对你的评价产生分歧:姐姐和二哥认为你是伟大的;三哥主张低调点,母亲就是平凡的普通人。

其时远在天津的大哥病重住院,我提出折中意见:你是平凡的,又是伟大的,你是不寻常的母亲。

你确实平凡,退休前不过是福州航运管理局卫生院的收费员,而你的伟大正体现于此。领着微薄的工资,把五个未成年子女拉扯大,想方设法供他们上学,让儿女尽可能多念点书,至少完成小学学业。

母亲原是不愁吃穿的老板娘,父亲在印尼开店经商。太平洋战争爆发,沦为日本殖民地的印尼遭美机轰炸,商店葬身火海,父亲不幸遇难。举目无亲的你怕遭遇不测,年幼的子女流落海外,抗战胜利后你变卖家产,携儿带女漂洋过海,定居福州。

福州住着古道热肠的伯母和姑妈,十分怜惜失去家庭顶梁柱的你。我们寄居伯母住所,有了立身之地。但如何带大儿女呢?

母亲的私蓄有限,好在母亲你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协助父亲经商,懂得加减乘除,终于在福州航管局谋了个差事。

大哥、姐姐年龄稍大,目睹并深切感受你抚育我们的艰辛。为了减轻你的负担,早点赚钱接济家庭,数学天分颇高的大哥初一辍学,远赴天津当工人。姐姐初二到上海“革大”学习,靠勤奋上进被保送北京大学东方语言系攻读印尼语专业。二哥、三哥初中毕业先后参军,剩下母亲你和小儿子相依为命。

照理就此算是摆脱贫困,可念初二时我还是无法按时缴纳学费。教音乐的班主任用女高音训斥:没钱念什么书!你儿子心里有巨大的愤怒想暴发,但咬牙切齿忍住了。

母亲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穷!

那时我非常喜欢看小人书,曾跟随母亲上班的脚步向她索要一分钱。不知缠住她走了多长的路,母亲就是一句话:“阿妈真的没有钱。”

福州夏日炎炎似火烧,母亲承诺一年买根冰棒给我“吃”。冰棒仅仅一分钱,但有一年她没有兑现。那一年的夏季,但凡跟母亲同行,一旦听到冰棍的叫卖声,我有意放慢脚步,目不转睛投射过去,母亲似乎没有觉察我的暗示。

尽管贫穷缠住母亲,但我从未见她愁眉苦脸,更不会唉声叹气。她下班跟同事有说有笑,周末时常常会听到她房间传出的欢声笑语。表嫂的妹妹是个聪明开朗的中学教师,说我母亲讲话诙谐有趣,有的话让她笑得肚子抽筋。

靠母亲栽培大哥资助,我马不停蹄跃进大学门槛。

我属马,1942年生人。食不果腹,营养不良,初中毕业身高仅1米42。怕同学嘲笑,入学填表擅自改小了一岁。

我考上福建师院中文系。录取通知书让我痛苦不堪,高三文科班我成绩最好,两位同学考上北大,我事后才知道。因为归侨背景,特别是“反右斗争”中大哥被打入另类,我朝思暮想的“北大梦”破灭了。

母亲却十分高兴,师范生俗称“吃饭生”,食宿全免。其时正值饥寒交迫的1961年,大学招生锐减,母亲转达同事的话安慰我,今年能考上师范不容易。

大学四年弹指一挥间,我分配长汀一中教语文。母亲先后到北京、天津、邵武、东山为女儿和三个儿子带下一代。

母亲不向命运低头的坚韧不拔,贫困中依然保持乐观豁达的个性,不同程度地遗传给了子女。大哥被视为异类,坚持上夜校和自学,读完大学的相关教材,成为“文革”后首批高级工程师。姐姐北大毕业分配到中科院任翻译,获得副编审职称。二哥爱好体育,反应敏捷胆子大,参军分在汽车驾驶班,退伍在崇安开货车拉木头,崎岖不平的山路他勇往直前,退休前是邵武林保厂保卫科干事。三哥当公交车售票员,不久参军去,他喜欢看书写作,转业回原单位福州公交公司任办公室主任,后晋升为党委副书记兼纪检书记。我执教时间很短,主要从事新闻工作。虽然曾因仗义执言,遭县革委主任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但继承母亲遗传基因,我挺过来了。后被调到龙岩参与闽西报复刊筹备,从副刊主编、采通科科长到担任副总编、常务副总编,跻身全省“双十佳”新闻工作者行列,侥幸成为闽西新闻界获得正高职称第一人。

妈妈,强烈的脱贫心愿让你的子女很早就天南海北各自一方。直到1981年国务院颁布探亲假规定,我们一家首回也是唯一一回团聚,地点在东山。当时三哥任东山县武装部宣传科副科长。春节的气氛喜气洋洋,母亲脸上充盈着洋洋喜气。年逾古稀的你眼角、额头添了不少皱纹,但面容清癯,没有老人斑,头发黑白相间,依然茂密。看到我们均已成家立业,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

闲谈中,我们才知道母亲还欠着200多块高利贷尾款,姐姐皱起眉头,怒气冲天。工作后阿哥和我每月都有寄钱回家,高利贷是非法的,不理它!

母亲不假思索地说,那时我们那么穷,肯借钱给我们就很不错了。

高利贷无疑是非法的,母亲所言似乎不无道理。

经过短暂的沉默,大哥带头分摊了剩余的债务。

母亲长舒一口气:“这样阿妈走了,可以闭上眼睛了。”

过了6年,1987年11月20日晚,78岁的母亲在睡眠中悄然瞑目。她不是死于某种疾病,而是过度劳累,心力衰竭所致。

在福州火葬场,母亲化为一缕青烟融入深秋蔚蓝色的天空。她的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

大哥病情危重,仍然惦记母亲,写信给福州的弟弟询问母亲的健康,三哥只能报以善意的谎言。不久,大哥陪伴母亲去了。

妈妈,敬爱的妈妈,你平凡而伟大,伟大而平凡。中华民族的繁荣复兴,离不开无数平凡而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