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东湖


□郭鹰

下漳平高速,往溪南镇方向,不过十来里,峰回路转间,忽听“轰隆”一声,东湖如一坛陈年佳酿,倾泻而出。只见村口处,几树明艳的黄花铃木灯塔般闪亮,一湖春水冲破簇新的水泥廊桥,奔涌而下,轰隆隆的水声响亮热烈。水声喧哗,如热情的主人,不断高声招呼初入东湖的我们,快快快,好风景在后头呢。

雨丝还在飘,似有还无,是昨日豪雨的尾声了。还未踏上青苔初生的石砌古道,一阵紧着一阵的声音,争先恐后闯入耳中。叮叮,咚咚,葱白的流泉如怀春少女,偶尔一转的眼神,就将秘密一泄无余;叽叽,啾啾,时缓时急,那是各种鸟儿热情又欢快的鸣叫;呢呢,喃喃,草丛下,树叶间、石缝里,数不清的虫子凑热闹……不知不觉已没入这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只见每一棵树都站成自己的姿态,每一片土地,每一寸光阴都演奏着拔节成长的绿色音律。浅绿、嫩绿、碧绿、深绿,恍如初见的绿,久别重逢的绿,一见如故的绿,出人意料的绿,春天像指挥棒,朝满山楠木、竹林、香枫、榧树、柯木、荷木、椎树一挥舞,这深深浅浅的绿立即应和起满山的鸟叫、虫鸣、泉涌,演奏一曲嘈嘈切切的琵琶行。必须停下脚步,静心聆听,这东湖的声音——这是东湖村自开基定居以来世代呵护的弥足珍贵的风水林啊,很早就有“保护森林就是保护自己”的自觉意识,它们给予村民无限安宁与希望,人与自然生生不息的轮回与歌咏!

终于冲出莽莽森林的悠扬旋律,眼前豁然开朗。“噗通”一声,一只小小的青李,滴溜溜转到脚下,身边,成片新绿的李树少女般清亮纯洁,可以想象一个月前,满山雪白的梨花何等惊艳。“哗啦——哗啦——”已结籽的油菜花褪去华服,素面朝天,随风飘舞。“鹅——鹅——鹅”,满山满谷全是嘹亮清脆的叫声,循声望去,山脚下尚未新翻的田里,几只白鹅悠然自得。“喔喔喔——”一只公鸡伫立墙头,伸颈一呼,力破山巅。它的身后,梯田、古道、古桥、古屋错落有致,召唤着我们,靠近它,聆听它。

如果说刚才我们聆听的是东湖高山流水的自然之声,那么这些老房子就是凝聚东湖人勇气与智慧的命运交响乐。低声部是古朴,深沉厚重。红墙剥落,黄土净现,石阶黝黑,厅堂蛛网,落寞沧桑却不掩其曾经的繁华轩昂。房前屋后,熟透的枇杷落了一地,芭蕉林结成迎客门,满树桑葚伸手可及,抱村而流的溪流如影随形……中声部是和谐,明快柔和。30多座明清古民居,全都依山而建,互为观望、簇拥成群,不填平,不削低,只让长长的石阶如音符般蜿蜒而上,庭前险壁护坡以成千上万的块石垒砌而成,铺设排水石槽,防止地基吸水,避免坍塌,屋后全是形似花瓣的弧形围墙,像一朵朵美丽的莲花盛开在青山中,难怪东湖又被称为“莲花乡”。高声部是厚重,干净有力,是令我们久久不忍离去的力量。“余庆堂”的书法壁画最为传神、“仁兴堂”的雕花十分精美、“兄弟同科”木牌匾留存完好、晚清溪南三大名门的“东湖十家内”美誉源远流长……小小村落,斗拱精致、泥塑彩绘,承载着厚重的历史,令人叹服。寂寞,是让我们心生隐隐痛惜的余音袅袅。偌大的山村,萧条空寂,偶见牵着孩子的老人从深巷走出,仿佛穿越时空隧道。半山的土楼依然坚固巍峨,却早已人去楼空,厅堂的半杯茶定格了时光,门前的青草没过膝盖。领路的老人说,最热闹时,住着六十多人,妻子已去世多年,自己也老了,只得下山居住……

东湖的交响乐一旦奏响,就再也停不下来,它们从每一条小路,每一丛篱笆,每一片树叶咕噜咕噜流淌而出,流进全国各地画家的调色盘,浓墨重彩,次第铺展;流进许多东湖游子的笔下:“每个东湖的游子都觉得自己无论走多远,都像那树的影子,不管拉伸多长,自己的根都连在那树的根上。得空就回老家走走,抚慰一下游子的思乡之情。”张益宏饱含深情的文字,是对东湖家乡最深的眷恋;流进每一个热爱东湖的人心中:“我到东湖挂职快三年了,东湖真的很美,我很想把东湖推介给大家。”得知挂村第一书记就是张惟老师的女婿马克虎时,我不禁百感交集。想当年,张惟老师带着我们走遍闽西山山水水,播下文化的种子,这种潜移默化的无声力量,在这个小小的村落,再一次遥遥回响。

离开东湖时,天已放晴。春雷般的轰隆声再次响起,这才发现村口的九母仙潭边,一挂瀑布凌空飞跃,听不到喧哗和嘈杂,看不到拥挤和推搡,那种安详和沉着,仿佛把万物融为一体,瞬间穿透永恒。耳畔响起卢伟耀先生的歌曲《东湖月》:古厝莲花般散落/这幽幽的山谷/雕梁壁画夕阳里/那沧桑的尘土/佝偻的身影石阶上/这蹒跚的脚步/……东湖没有湖/守望很幸福/缕缕炊烟飘着香/大锅米粉慢慢煮/东湖没有湖/斑驳有黄金屋/一轮明月天上挂/是否一样孤独。

我还会再来东湖的,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噗”的一声,村口那树缀满花朵的枝头,又一朵紫红的杜鹃开了。

本版插图:王耀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