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解天书:长汀新出土元砖蒙文辨识


图为新出土的墙砖。

□邹文清 文/图

近期,汀州城墙二期修缮工程正如火如荼开展,朝天门城墙考古现场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这个好消息,来自出土墙砖上的一种奇特符号。

这是一种什么符号呢?

旅外乡贤、好友涂明谦先生的《汀州:遥望城墙,那里有什么?》一文,指出这种奇特符号:

一、是八思巴蒙古文;

二、是“生死之印”,体现“生死之责”,即工匠要对所制之砖负“生死之责”;

三、对应客家姓氏“官”,制砖官氏来自宁化。

朝天门,原名兴贤门。南宋《临汀志·城池》载:北宋治平三年(1067年),郡守刘均奉旨增修汀州郡城,修六门,其中“东北曰兴贤”。如此,此门迄今近千年了。明嘉靖《汀州府志·城池》记载了自唐至明历次修建汀州城(城门、城墙等)之事,可是于元朝却无一字之记。故涂明谦说:

“此次汀州府城朝天门的考古发现,可知历史上元代重修过汀州城墙,只是未曾被记载。”

元代,汀州为元世祖囊加真公主领地,汀州、长汀县的达鲁花赤(最高官员)都是蒙古人。元代汀州动荡,明嘉靖《汀州府志》卷一《地理·建置沿革》载:“延佑二年,赣州贼蔡五九陷宁化,僭称王……至正六年,连城贼罗天麟反,陷长汀县……十八年十一月,陈友谅陷本路……”所以,元代汀州加固城墙,势所必然。

我对涂明谦的考证深表膺服,完全同意上列他观点中的第一、二点,只是对第三点有所保留。

之前,我对八思巴蒙文一无所知。借此机会,了解了一下,原来它是一种拼音文字。查其字母表,长汀砖文的三个字母对应拉丁字母“gon”,所以涂明谦说它对应客家姓氏“官”(guān)。

这样,我的疑问来了。 “gon,既然可拼成‘官’,也可以拼成‘管’啊!管,也是一种姓呀。”

进而想:元朝屡次下令用八思巴文“拼写一切语言”,姓氏作为最要紧的符号,既然汀州砖文姓氏用了这种文字,说明元朝时汉姓都应会使用八思巴文。

查资料,果然查到一份《建安椿庄书院刻本〈事林广记〉八思巴字〈百字姓〉》。

原来,宋末元初的建州崇安(今武夷山市)人陈元靓写了一部《事林广记》,这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生活类书。现存最早刻本是元刻本,1993年中华书局用元至顺年间(1330—1333年)建安(治在今建瓯市)椿庄书院刻本《新编纂图增类群书类要事林广记》影印成册,此书开头即刻印了八思巴文《百字姓》。2003年,照那斯图先生(八思巴文研究大家)据此由文物出版社出版了《新编元代八思巴字百家姓》,附载了上述那份《建安椿庄书院刻本〈事林广记〉八思巴字〈百字姓〉》。

正是这份元代八思巴文《百家姓》,解开了长汀城砖蒙文所写也可能“管”姓!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虞万支柯,昝管卢莫……”管,列宋版《百家姓》第166位。查《事林广记》八思巴文《百家姓》,八思巴文“管”由三个字母组成,与长汀砖文字形高度一致,对应拉丁字母“gon”,与长汀城关一带念“管”字发音完全一致。

管姓,在长汀几无闻说。但据网上资料称:今永安市小陶《管氏族谱》记载,北宋管俞(二十七郎)自江西随征入闽,始居于汀州长汀馆前里。总之,即便今日长汀、宁化等地已无管姓,也不能否定砖文所对不可能是“管”姓,因为真相常在我们想象之外。

但是,“官”与“管”,读音仅音调不同,而声、韵母一致。八思巴文不标声调,所以“官”与“管”的写法必然一致。那么,长汀砖文对应之字会不会确实是“官”姓呢。

答案是:不可能。因为实际上,姓氏只有“上官”而无“官”。宋版《百家姓》所载姓氏个数,不同版本不尽相同,但都在四五百个之间。元版八思巴文《百家姓》载姓氏411个,单姓391个,复姓20个。其中,单姓有“管”,复姓有“上官”,并无“官”姓。

“上官”在八思巴文《百家姓》,列复姓第4位。察其“官”字八思巴文写法,果然与“管”字完全一致。

宋元《百家姓》无“官”姓,可是,事实上“上官”又常被简称为“官”,汀州也如此。查明嘉靖《汀州府志》卷十三《人物·岁贡》,其载明朝汀州岁贡,府儒学有官谦,长汀县儒学有官宏、官文彬,宁化县儒学有官贤,连城县儒学有官衡,等等,而无一“上官”氏,表明这些“官”显然就是“上官”之省。

那么,长汀砖文会不会是“上官”之省“官”呢?答案也是:不可能。因为“上官”省写成“官”,是明朝以后之事。元砖上绝不至于出现“官”姓,正如宋元《百家姓》只有“上官”而无“官”。

原来,“上官”省写成“官”,缘于明初朱元璋“去胡令”。据明朝郑晓《吾学编》卷一记载:“洪武元年二月壬子,禁胡服、胡语、胡姓。”朱元璋灭亡元朝后,除一部分蒙古人随元顺帝北遁沙漠外,大量蒙古人因久居内地只能留下来。朱元璋深以为虑,于是通过去除胡语、胡姓、胡服以全面汉化蒙古人。胡姓大多是两字或多于两字,在“去胡令”下,复姓成了“高危姓氏”。于是,为省去麻烦,无论是否胡姓,复姓纷纷被改掉了,如上官被简写成“官”,欧阳被简写成“欧”,等等。故明代史学家王世贞感叹:“复姓至我朝则益少矣!”

所以,长汀元砖之文绝无可能是“官”姓,只有可能是“管”姓。

但是问题又来了!

城砖需刻工匠名字,这是我国“物勒工名”制度的体现。这种制度要求器物的制造者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以便管理者检验产品质量,起始于春秋时期。所谓刻名,其实是刻姓名。我国各地城砖刻字,如南京城墙、赣州城墙等等“勒名”所刻都是工匠或监工者的姓名,而没有仅刻姓氏的。因为仅刻姓氏就不能精确对应具体之人,责任追究效果就将大打折扣。

如此,长汀砖文所指就不可能是姓氏了,也即不可能指“管”姓,或其他同音近音之姓。

那么,它究竟指什么字?

事实上,再仔细辨认,长汀砖文实际有四个字母,而不是三个字母。查八思巴文,它所对应的拉丁字母是“g on”,而不是“gon”,对应的汉字发音是“卷”的古音(与“官”接近),其所对应的“卷”“捲”“箞”等同音字,其字义根本无法解释长汀城砖何以要用此类字。

只有一种最合理的可能,即这“gyon”所对应汉字,就是“gon”所对应的“官”字!

又回到“官”字!这个“官”字,勒于长汀城砖上,表示此砖是“官府(窑)之砖”。其义与近年山西大同所出土的明初城砖所刻“官造”等字义一致。同样是“官造”之砖,元朝需用八思巴文,到了明初就只能回归汉字了!

事实上,无论是三个字母的“gon”,还是四个字母的“g on”,理论上都无法百分之百断定它一定对应某个汉字,因为它是拼音,正如汉语拼音“guan”,你能肯定它是“官”还是“管”,是“冠”还是“灌”呢?

如此,只有考虑哪种可能属最合理。而长汀砖文对应“官”,指此砖是“官府(窑)之砖”,这种解释最为合理。

又,为什么会出现三个字母、四个字母的差别呢?照那斯图先生解答了这个问题,他在《新编元代八思巴字百家姓》绪言中说:

“八思巴文拼写汉语,‘一字多形’或‘一字多音’的现象是常见的,可能反映了注音依据(对象、时间、地点)的不同,其中也可能有拼写法问题。”

最后,我与明谦反复讨论,取得共识:

一、长汀砖文对应“官”,表示“官府(窑)之砖”,这种可能性最大也最合理。

二、同为“官”字,长汀砖文与八思巴文《百家姓》的小差异,是八思巴文拼写汉语“一字多形”或“一字多音”现象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