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


□黄征辉

前些时某晚,忽接一个电话,说是邓为焕老师已于正月里“走”了。

我啊了一声,您,您怎不早告诉我呢?上午还正想打听他的病情呢。

电话那头是一位项姓老师,他与邓老师同事过,平时相互偶有联系。听他的意思,是正月里不好传播此类讯息。

一时,脑子里有些嗡嗡。那日下午,回乡里参加一个酒宴,趁便去看了两位小学时的老师,心里就有了一些喟叹,入夜又听到这则邓老师逝去的信息。

邓是我初中时的老师。我曾经写过一篇《“大锣丢了”有余响》的文字,叙述我们师生间几十年或断还续的来往。其中写到他请我去他家里,亮出好厨艺,烹制狗肉热情款待以及他豪气“拼酒”,帮助村里争取建设资金等等。他喜欢民乐,我亦爱好,到他家,总要一道操琴持笛,来上几段十番乐曲,其情欣然。好几年里,他与村里的挂职书记有空就挥拍,球艺大进。有次我去了,他们拉我过过招。起初,他俩认为必定赢我。年轻的书记与我两局下来,输了,颇觉意外,站在一边不吭声了。邓老师摩拳擦掌,欲与我一决高下,煞我威风。然,两局过后,他亦败北,口服,可能心不服。我大咧显摆,哈哈,知道不,本人赢过奥运冠军呢,当然,加括号,是残奥冠军!这段趣事,我没写进那篇文字里。

近两年,听说邓老师病了,不好问他得的啥病。去年某天,去他家隔壁的一个村子吃喜酒,宴毕,驱车去看他。那天,见他气色不错,谈笑自若。只是没再邀我操弄民乐,我也没有提议。临走,我说放宽心,多加保重。内心愿他这个乐天派能挺过这一关。此后,偶在微信上问候。这个年底年初,也曾想过打听他的病况,一忙乱起来,就给忘了。那晚得到消息,已是他远行一月矣。心里自责,却又找了一些开脱的理由。

是此类事听得多、见得多,心里不惊不乍了?或是觉得自家事务尚且理不清通,管他人的事做甚?

那日午后先去见的老师,曹姓,我小学高年级的老师。其时,他师范刚毕业分配到我们小学。白净面相,长条身材,才貌翩翩,村里的姑娘们,多少双波光潋滟的眼睛,明里暗里瞄向他。在同学里,我可能比较灵动,记性较好,他常给我开小灶,让我多看课外书报多背好文章。我很感激他对我的量才施教。此后的年代里,尽管他遭受了一些挫折,我一如既往敬重他。好多年之后,我们有时竟兄弟般同卧一床,说些私密的话。我师范出来在县城的实小当老师,他在乡下偏远的小学校教书,竟来城里听我的课,让我惴惴不已。

已是好几年没到他家了,那日与他通电话时,他显得有些意外。忙忙地说,我在家我在家,你来坐吧。

家里就他一人。大儿子媳妇孙子另住。乡间正在敬神,搭台唱戏,师母看戏去了。我最想问的是他二儿的去向。老师唉唉地说,这小子,跑美国去了,几年见不到人影。他这个儿,中专毕业后,我帮了一点忙,分到了市里一家知名企业。开头一些年,过得不错,娶了妻,生了子。后来离了婚,工作也不太遂意。一来二去,几年前的一天,忽然给我来电话,说想外出去闯一闯。这一闯就好久没了音信,几次与曹老师联系,想打问情况,没联系上。

我问,二儿子有无给家里其他亲人联系,老师说,与他姐姐有一点联系,但语焉不详,让家里人不要管他,不要逼他,声称自己有抑郁症。这小子个性比较孤僻,加上家庭、职场经历一些波折,得抑郁症是有可能的。看得出,老师为此甚为伤感,担忧在异国他乡漂泊的儿子。他说幸好女儿孝顺他两老,略感安慰。他感谢我去看他。我说,不好意思,这几年种种原因,好久没来见你了,请您谅解。凡事看开些,儿孙的事没办法管到底,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

临别,他拎出一盒酒,要我带回。我极力推阻,他说,我不能喝,家里也没其他人喝,你看酒都堆在那了,你就帮帮我吧。我说,我也不会喝呢。前些年,我出版书籍给他送书时,他会掏出一两张百元票子,说,你出书,我高兴,帮不上你什么,表示一点意思。我死命推却,他硬硬塞到你兜里。

曹老师已是七十五了,说自己老眼昏花,很少翻书读报了。看他的身条模样,仍然可见其当年的俊逸倜傥。

再跑十几里路,去见的第二位老师,姓项。83岁年华,已坐了几年的轮椅。他神情健朗,心气充沛,成天读书看报,喜好搜集、研究地方文史,向报刊投投稿,偶有收获,津津喜乐,传告亲友。我帮他发表过一些文字,也用散文形式写过他的一些轶事,他引为快事,兴致愈增。在报刊上读到我的一些文字,或打电话,或当面言说,激赏鼓励。他早年是我们村小学的校长,对我这样的顽皮学生管教严厉。后来多年当学区校长,我至今仍尊称他“项校长”。他虽身体携先天之疾,一生做事精诚细致,待人热忱,尽力帮人。隐约里,我感知到,当年我做民办教师,后来被推荐上师范以及我父亲在本乡的教书生活等等,校长能帮上的,他都着力扶助。算起来,我们俩人的师生缘分都五六十年了。

告别校长的时候,他推着轮椅,送我到门口。我请他留步,走了一段路,回头看,他还在门边对我扬手。那满头斜立的银发,甚是醒目。

我的心里,明明地动了一下,似乎有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