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培田
□ 黄征辉
己亥正月末,春雨漫漶,寒意偎人。
伫立于紫阳书院旅舍二层宽阔的木架阳台,俯览培田古村。湿雾晕烟,满目黛瓦,人语岑寥。村子向我以静默的背脊,让我少有地生出了陌生感,甚至,些许的苍茫感、苍凉感。
自以为对培田是熟识的,却第一回知晓有这座“紫阳书院”,而且它离村口是那么近。不是横空出世,而是其久经岁月浸噬,局部杂陈,老相初显,欠缺如其他大院那般的精致严整之门楼,且不在村庄主道边上,偏居山麓,容易为人忽略。房主后裔吴初兴君,近年倾情修葺,统筹构想,整旧如旧之外,院后增立古色精舍。数年功成,面目焕然。惊艳之余,不禁发问:培田这一片“海”,尚有多少谜团、几多骊珠,隐匿于波澜深处?
关于这座古村,因了自个乃此村外甥,孩提时即不时厮混于此,还因为近30年前一场文学的培田笔会,参与谋划了传扬古村的滥觞之作,便与其缠上了剪不断理不清的笔墨因缘。
我的那些拉拉杂杂的关于培田的文字,捡拾、逡巡一番,最为珍视的当数《沧海月明》。有论者认为,这是我最好的文字之一,是我文学写作的一个突破。这是奖掖之语,是对我的策励。当然,评说不无道理。这是我费时甚长、用情甚深、感动了自己也感动了他人的一篇文字。近十年过去,现在重读,自己心中仍然荡起阵阵潮波。
含着泪水写就的四五千字,献给我的母亲从未见过面的苦命的兄弟——才华出色的美术英才吴明永。其历经磨折、英年早逝,生前遭难、死后颠沛,46年后那一骨殖方入土安息。文末写到,自己未能尽力让母亲于有生之年看到她这位兄弟的归土落穴,致成一大憾事,终生愧责不安。
实际上,母亲虽在培田村呱呱落地,却没能在生母怀里温馨成长。她与那个时代的许多女娃娃一样,甫一问世便被卖予他乡,在他人的管教声中苦捱人生。虽然她降生在培田声名赫赫的“大地主之家”,却免不了摊上如此极不公平的命运。
抚养母亲的是黄姓之家,却不知道为何到了十几岁,又被转卖到了另一个村子的曹家。我懂事后知道自个有三处舅家,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好询问母亲。在我走向社会后,起始填写各种表格,总要面对“社会关系”一栏。填这一栏,就要写明舅家什么成分,几个舅舅,干啥营生。每到这时,总是忐忑不安,提笔抖抖索索。如写培田的舅家,就必然要写其地主成分。那时候,成分事关荣辱沉浮,一旦沾上“地主富农”,人生的关节点就横亘障碍了。知道个中厉害,我往往就填写曹氏舅家,因为这家的成分是“中农”,中农中性,虽没有贫下中农吃香,也不至于像地主富农那般置人于险境。但是,往往又害怕人家查问,你母亲姓吴,你舅舅怎的姓曹?那些年里,我就在这件事上战战兢兢,担心有一天被人揭穿母舅的真正成分,而危及自己的人生前程。好在历史进入新时期后,社会关系、成分等等不再左右人们的命运,头上的这圈紧箍咒,才被彻底解除了。
然而,我发现,尽管培田的生母之家遗弃了襁褓中的母亲,让她没有享受到童年的幸福欢乐,但是,她最亲近的还是这个娘家。我的孩童时代,一俟正月来到,她就要准备好兰花根等等一包一包以土纸捆扎的果品,带上我,走近十里的山路和乡村公路,到培田舅家做客。这座叫“双灼堂”的大院子,真是大户人家,兄弟多,住家多(后来知道,土改时部分房屋分给了贫下中农居住)。记得当时我要恭敬地在大屋里一路口念“六舅母、七舅母、十舅母、十一舅、十二舅”等等一长串的称谓。拜过年,就是吃饭、喝酒,这家还未吃完,下一家已来叫客了,或是直接把酒菜就端了过来。在这里,我正月里可以尽情撒欢,耍上好几天,认识了村里的好些小伙伴,也在这个房间那个房间读到了许多的小人书和大人书,譬如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我就是在这座大院里半懂不懂地读了下来。没有尽兴,悄悄地把这本书“窃”回家,读了一遍又一遍后,大运动来了,为了表示积极,竟然把它给烧了,但是,故事情节已深深印在脑子里,至今还那么清晰。心中的文学因子,其中部分,或许就是在培田的母舅屋里不知不觉间播下的。
母亲对娘家的这一大院子的人,不管男女老幼,其情感都是黏黏稠稠的。该走动时走动,能帮助时悉力而为。我父亲虽然少走亲戚,但在对亲人的帮扶上,与母亲是一样的心思。堂姨玉冰,师范学历,才貌秀逸,就因成分,在运动中落难,蹉跎蹭蹬几十载,尝遍人间苦涩。她嫁了个当教师的蔫实老公,生了两个女儿,靠先生那一点工资过活,偏又遭遇举家从县城迁徙乡下的运动。母亲和父亲接纳了他们一家,挤出两间房子让他们居住。靠着这两间房子和紧邻的众厅,玉冰姨度过了艰辛的好几年。母亲和父亲尽自家所能接济她家,粮食呀,蔬菜呀,柴火呀,能匀着吃的一起吃,能一并用的合着用。因为她落户在此,她妹妹玉婉姨不时前来看她,会裁缝的十舅冬天会来这里,在老旧的大厅中咔嗒咔嗒做上一段时间的裁缝活。在外地当建筑师的同宗亲戚吴念民,有时不顾路途迢遥前来与她相见。他们都一起经历了许多的摧磨困苦,惺惺相惜,亲情愈深。这个时候,母亲为亲人的到来而高兴,尽管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也总是尽其所有,或杀头鸡,或宰只兔,诚心相待。艰难日子里的亲戚们,轻言软语,相濡相扶。我其时虽是少不更事,但其情其景,丝丝入眼,桩桩铭心。
玉冰姨落实政策后,重新当了几年老师。韶华不再,几年之后,便退休了。退休后的日子过得不错,只是丈夫比她先走,最后几年,她患了麻烦的老年症,苦了女儿女婿。她去世时,我从市里赶回县城参加送行。想她的一生,就联及余华的小说《活着》。活着,表面上是容易的事,可往往又遭遇千难万难。
我母亲先于玉冰姨离世。80岁,她自己认为活得不太冤,起码比玉冰妹妹活得平顺多了。去年夏日,我们兄弟好不容易,请了许多的“风水先生”踏勘后,终于在老家的老家葫芦窠选定了一处山场,将两老的骨灰盒子合于一穴。我拟了一副墓联刻于碑石两侧:平生行善事,后嗣沐亲恩。落葬当日,培田舅家及母亲养父舅家都来了人,他们担来“三牲”,在墓前跪拜行祭。司仪“先生”撒着米谷,拉长嗓门呼喊“要富要贵啊——”
父母合墓的前一日,我从北京参加一个文学颁奖会后匆匆赶回。这是我迄今获得的最大一个奖项。弟媳说,你看,早不得晚不得,“风水”对了就得奖,冥冥之中,你爸你妈佑护着你呢……
眼下,潇潇春雨中,我打着伞,在似乎稔熟的培田村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风吹着雨,雨打湿了衣。街巷上,除了几帮游客,难得看到村里的乡亲,更难碰上熟识的那些亲人。这里早已是旅游之地,为了保护这些古旧大宅,规划建了新村,村里的人大多住到新村去了。
童年记忆里的培田,鸡鸣狗吠,人声喧嘈,入鼻都是炊烟菜蔬盐油气息。这般的村落,才是真实的村落,人气氤氲、生机跳动。眼前的培田,虽然村街整洁,网线入地,商铺琳琅,屋舍俨然,总觉得少了什么,景物有些虚幻,不是印象里的、梦境里的乡村。又记起了去过的黄山脚下的西递、宏村以及其他旅游景区的村子,似乎都是近似的面孔,都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古村了。
培田等等这样的古村,是幸,抑或不幸?
一道考人的悖论。
烟雨中的培田,我的亲亲,你能否解我心头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