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先路”
■ 范晓莲
一纸公文落在村部桌上,长汀县羊牯乡白头村通往罗坑头村的那条路,从此有了名字——“必先路”。老农粗糙的手指抚过“必先”二字:“是必先公的路啊!”声音低哑,如风掠过松针。
路还是那条路。
罗坑头村藏在闽西山区的褶皱里。村中老宅木门吱呀推开,便是吴必先的来处。私塾先生的儿子,15岁便学会了焙纸、撑船。汀江水流湍急,他在上杭“以昌站”当船工。竹篙一点,小舟破开白浪,往返于长汀、上杭之间。江风磨糙了少年脸庞,也磨亮了心中火种。1927年,张赤男的身影出现在渡口,秘密农会的星火,照亮了纸槽工棚的昏暗。
1928年,暴动的火把刺破了山间长夜。农历六月,“畲心暴动”的呐喊还在山谷回荡,八月,“罗坑头暴动”的土铳,又震碎了地主老宅的门窗。赤卫队的文书吴必先,从此踏上了另一条急流险滩。从寨背乡苏维埃到长汀县苏维埃,再到福建省苏维埃主席,他的脚步始终沾着泥土。职务越高,布鞋上的泥土越厚。“扩红”动员会上,他站在乡亲们面前,伸出三根手指:“三座大山压着,不掀翻它,子孙永无好日子过。”1933年春,坑头村这个仅150户的小村落,竟有百余名青年随他跨出家门,汇入红军洪流。
那面“为保卫苏区而战”的奖旗,红得耀眼。1933年11月,福建军区将它颁给河田中坊乡,表彰扩红功绩。吴必先立在旗下,背脊挺直,如后山的青竹。硝烟弥漫的岁月里,他奔走于长汀各地,动员选举,推广犁牛合作社......春耕号子伴着扩红的誓言,在1934年“红五月”的热风中回响。长汀县13天输送八百子弟兵,远超中央指标。中革军委的嘉奖旗送来时,他正蹲在田埂和老农查看水渠,泥浆没过了脚踝。
1934年秋,主力红军被迫转移,消失在赣南群山深处。之后,福建省委、省苏的三四千人退守四都山区。吴必先带领的三百余战士,是最后一批守护火种的人。密林中,游击队的炊烟被雨水打散,又被朔风揉碎......
叛徒的眼睛在暗处闪烁。1935年4月,濯田的南坑密林中,枪声骤然撕裂寂静。吴必先被捕前,已埋尽枪支。铁镣锁住双腕,却锁不住他的头颅高昂。敌人排开刑具,他只看了一眼:“要枪没有,要命即可!”
民团头子押来他的妻蓝德金、兄吴必寿。亲人隔山哭喊:“投降吧,保你性命!”山风卷着他的回答掠过树梢:“我吴必先生在红旗下,死也在红旗下!”九江监狱里,他对难友说:“莫怕,共产党员是杀不完的。”声音不大,却震得铁窗嗡嗡作响。
1935年8月,32岁的生命陨于赣北。他没能再看到罗坑头的山月,而四都的密林深处,埋枪之地长出了青青草芽。
如今走进罗坑头村,吴必先故居已成陈列室。玻璃柜里,一本名册沉重如铁——村庄七百余人,烈士名录竟列了130个名字。黑字沉默,诉说着当年血荐轩辕的慷慨。
纪念亭旁,新竖的路牌沐在晨光中,“必先路”三字漆色鲜红。孩童追着蝴蝶跑过,小脚丫踏在水泥路面上,啪嗒作响。蝴蝶忽高忽低,掠过当年赤卫队员踩倒又挺起的草丛,飞向山外辽阔处。
这路,已不见旧日蔽日黄土,唯余水泥平展。路牌上那鲜红的“必先”二字,轻如一方薄纸文书,重若千钧不朽之名。孩童的笑闹声撞在纪念亭廊柱上,碎成清亮的回音。山坳里,映山红开得正艳,花瓣殷红如当年漫卷的赤旗。
山风过处,花草低语,仿佛在诉说:那些曾以精魂化碧涛的英烈,终是融作了春泥。他们滋养的,何止是这一山的花?更是这条,让后人昂首行走、通往辽阔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