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树下


赖茂钦

岁次农历乙巳年正月初六日,我携妻回老家永定虎岗探亲。我们乘早班车到达虎岗后,提着行李往老家走去。走着走着,右前方不到50米外一棵红枫大树挡住了我的视线。由于乘车和走路的劳累,我招呼妻到这棵树下歇一歇。

这棵红枫树下本来有一座房屋,住着一户人家。男主人是谁我不知道,但我认识叫沈婆太的女主人。我小时候听老一辈的人说,沈婆太一大家共有十多口人,日子过得很艰辛。土地革命战争时期,虎岗的穷苦大众求翻身解放,跟着共产党和红军闹革命,打倒地主分田分地。青壮年踊跃加入红军,沈婆太的丈夫和3个儿子也参加了红军,他们一家4个红军一时在村中传为佳话。

1930年8月以后,红军先后从虎岗往上杭、长汀撤离,当年12月底虎岗被国民党军队占领。沈婆太的丈夫和儿子跟随红军队伍撤离虎岗,从此杳无音讯。新中国成立后得知,虎岗镇当年参加红军的青壮年绝大部分已经在各个战场上牺牲了。一张张、一份份革命烈士证书先后寄到乡上,但仍有很多参加红军的人依然杳无音信。据乡民政干部的统计数字,虎岗乡在册的革命烈士仅163人,其中就有我父亲的亲二哥赖松清,他也是当年参加红军后牺牲的革命烈士。我奶奶在世时,享受革命烈士军属待遇,有领取政府发放的抚恤金。

由于国民党对红色苏区实行“三光”政策,并疯狂报复红军家属,沈婆太的三个儿媳只得连夜带着幼小的儿女离开虎岗,远走他乡,只剩沈婆太孤苦一人靠乞讨度日。一家人妻离子散,闻者无不落泪。

新中国成立后,沈婆太总算回到虎岗,但她原先的房屋已被国民党烧光。政府出资给她盖了一间瓦房,供其居住,沈婆太也被评为村里的“五保户”。但那时国家还不富裕,所谓的“五保”实际就是生产队给点谷子,逢年过节有三至五元困难补助款而已。

1970年12月我应征入伍,入伍前还见过沈婆太,那时她身体还很硬朗。十多年后,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有一次我回乡探亲,想去看望沈婆太,却被告知,她老人家早已病逝了。

呜呼哀哉!不知沈婆太是何时病逝的。她生前居住的那间屋子长期空置,风吹雨淋,不知何时也倒掉了,只余杂草丛中依稀可见屋子的石脚和一些碎瓦片,唯有屋前那棵红枫树长得又高又大,经风历雨,孤零零地迎来送往年复一年的春夏秋冬。看着眼前的景象,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转,脑海里一直在寻思着沈婆太的丈夫和三个儿子怎么就没有一点音讯呢?

我想起:红军撤离虎岗后接连征战,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被迫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长征前,红军在长汀松毛岭阻击战中就牺牲了许多将士。新中国成立后一次火烧山,烧出了满山露天白骨,松毛岭下的乡亲们自发上山收集掩埋了这些烈士忠骨。当地党委和政府也在松毛岭上建起了纪念亭和纪念碑,供世世代代瞻仰!

中央红军长征出发时总共8万多人马,闽西子弟就有28000多人,约占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到达陕北后,红军队伍中的闽西子弟仅余2000多人,也就是说,长征二万五千里路,几乎每一里路就倒下了一位闽西子弟!

绝命湘江的红三十四师绝大部分是闽西子弟兵。为了掩护党中央、中革军委渡过湘江,担任全军总后卫的红三十四师血战湘江,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最后几乎全师将士都牺牲在湘江边......多少红军将士为革命英勇牺牲了,他们连姓名也没留下。他们的姓名无人知晓,他们的功勋永世长存!

他们是共和国的无名烈士!

他们是共和国的无名英雄!

我和妻在红枫树下沈婆太的旧宅基地处待了很久,一会儿沉思,一会儿来回走动几步,一会儿蹲下细看,想象着沈婆太的丈夫和他们的三个儿子,他们是上阵的父子兵,他们在哪个部队?担任过什么职务?是连长、排长、班长、战士?这一连串的问号不停地在脑海里反复出现......

当我正在沉思之中,突然远处的山坡上、地头边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正月初六日,按虎岗人的惯例,每年正月初五过后,家家户户都要祭祖扫墓,子孙满堂的人家备好鸡、猪肉、鱼、糕点、果品,带上香、纸、蜡烛、鞭炮等祭拜祖先。

我附在妻的耳边,小声说了自己的想法,妻也表示完全同意。我和妻恭恭敬敬对着这棵红枫大树和沈婆太的旧宅基地行了标准的三鞠躬。虽然我们什么也没准备,什么祭品也没带,但我们都有一颗对革命先烈崇敬的心,相信他们一定能够感知。

该到要往老家走的时候了,我的脚步迈得很慢很慢......

目之所及,我的老家就在前方。和广大的农村一样,乡亲们都过上了幸福的小康生活,一栋栋新楼拔地而起。

倏忽间,一首打油诗冲出我的脑际。我赶紧停下脚步,从衣袋里取出小本子和笔记了下来:

土地革命震长空,

红军英勇气势虹。

无名英烈功勋在,

人民江山万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