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犬吠稀


刘中华

昨夜做梦,梦见我依旧少年,一个下半夜住回故乡摇摇欲坠的矮泥屋里,寂静的山村突然响起犬吠声,先是一只,再是两只、三只,继而全村的狗一起呼应着......

狗吠声频起是山村二三十年前常有的事——

我们家以前也常养狗,晚上全家去看露天公映电影,夜半散场回家,离家远还有二百米开外,家中的狗便摇头摆尾地迎上来接了。每当这时,总把狗当作亲人一样,亲昵地叫着“来富,快,快回家”,于是,一家人在星月皎洁的下一起回家,狗儿撒欢似的一突儿跑前十几米,一突儿又奔回来绕着我们转圈,俨然一个顽皮的孩童。

年少时家贫买化肥少,为了多积农家肥,我每天天蒙蒙亮便起床,到茅厕一手拿着猪屎竹夹,一手提着专用畚箕满村去夹捡狗屎牛粪。套用村机米厂外黄泥墙上的红漆标语,叫“大打积肥总体战,千方百计找肥源”。牛粪是较难夹到,大多被放牛人自己装回家了,而篱笆下,草坝上,割倒的蕉芋叶地......到处都是狗们贡献的粪肥,有的是头一天的,有的还冒着热气——狗儿们刚拉的。在冬霜已下的日子,处处洒上了一层白盐似的薄霜,踩在脚下“窸窸窣窣”地响,大田鼠“嗖”地从墙角突然窜出,惊得你跳脚......沿着熟悉的夹狗屎线路停停夹夹,不到半小时便一大畚箕了,提回家倒进粪窖里,在爸妈的表扬声中又踏上“征程”。而等到期末成绩单中老师往往评价“迟到现象多”,大都是因夹狗屎太久导致。

村里有个开小店的大叔叫脓哩,原是考上的大学生,因被人揭发家中成分不好,被勒令退学,只好回家开了个小杂店,小店顺便作为邮递存放点方便村民的同时也增加点收入,我人生的第一封情书,便是投进他店外绿邮箱口的。脓哩的真名叫啥我不知道,由于他也常夹狗屎,村中叫脓哩的人好几个,为了区别,有人给他取了个“狗屎脓哩”的外号。每当我一大早去夹狗屎时常能遇上他,他穿着灰色长袍,缓缓地迈步,缓缓地夹粪。自从我知道他曾是大学生,便打心里景仰,见他在不远处夹粪,我便特意绕开到另一条线路,这里让他去夹。关于他,还真为村中长了一次脸:村里有个叫百叶的大叔有次到邻乡走亲戚,桌宴上听人在互相吹嘘自己村中有几个几个大学生,机灵的百叶大叔听了,轻蔑地道:“你们村算啥?我们村连夹狗屎的都是大学生。”众人一听,都瞪大了双眼,露出羡慕的眼光。探亲回家,百叶把此事一说,大家都笑弯了腰,真真佩服他一语为村争光的机智。

史上写犬吠最著名的诗,大概要数唐代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首诗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一幅暮夜投宿、山家风雪人归的寒山夜宿图。想必我们大家也都有这样的经历:某个寒冷的夜晚,赶向一个陌生的村庄,当长途跋涉远远望见一片灯火时,心底总会升起一种温暖,那片灯火是人间的亮色,靠近它,就是靠近了人间温情。这诗中柴门里的虽然只是“白屋”,却是良好的栖息所,天寒、山远、雪大、屋贫,一片肃杀,但一声“犬吠”却是来自人间的声音。在人生漫漫路上,谁又不曾有过“风雪夜归”的经历呢?

犬吠中归家,是千百年来人们生活的日常,到如今,青壮年携妻带儿纷纷往城市涌去,努力地在城里买套房,做房奴也不回老家常住,有钱了,回家盖起漂亮的楼房,以供逢年过节回家小居。只留下一些故土难离的老辈们,孤单地守着家园,房子拆了建,新房渐多,大多空巢,当然,狗吠也渐稀了......

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的农村,已经渐行渐远,那童年山村的诸般味道,只在深深的念想之中时隐时现,又永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