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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厂烟云
■ 罗炳崇
“吱嘎嘎”,伴随刺耳的响动,沉重的铁门徐徐启开,铁锈碎屑簌簌落满一地。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荒凉而寂寥的工厂,曾经高耸入云的烟囱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倾倒。多数厂房已经坍塌,墙面斑驳陆离,裸露的砖石间长满青苔和杂草。落满灰尘的机器静默无声,昔日的轰鸣只在记忆中回响。遍地瓷器碎片,每一片都在诉说往日的辉煌与遗憾......三十余年光阴荏苒,老厂历经风云变幻,最终归于沉寂,过往的一切凝成我记忆中的一座孤岛,倔强地立于时间的洪流中。那些关于童年、关于成长与梦想的片段,都曾在这里上演,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老厂名唤连城李屋瓷厂,是一座国营日用陶瓷工厂。我的父母自十六七岁便来工厂当学徒,在这里成家立业。曾几何时,这座瓷厂是乡里最耀眼的存在,全乡2000多人口,而工厂鼎盛时期就有职工和家属400多人,是一处独立的小社会。一件件精美的瓷器在这里诞生,远销海内外,为乡村带来无尽的荣耀与希望,我们亦以“工厂子弟”的身份感到无比自豪。
那时,父母和同事们正值青春,充满活力,他们每天穿着朴素的工作服,用勤劳的双手创造着生活的憧憬。制泥车间里,搅拌机轰鸣,泥浆翻滚飞溅,像欢快的孩童嬉戏打闹。成型车间中,机器与手工默契配合,一个个瓷坯神奇地塑造成型。干燥车间内,刚做好的泥坯整齐排列,静待水分蒸发。彩绘车间里,画师们手持画笔,精心点缀每一件作品。烧制车间里,窑火熊熊,瓷器在高温下华丽蜕变。包装车间里,工人细致挑选并打包成品......每座车间、每个工友之间紧密协作,欢声笑语与辛勤汗水交织,一派热火朝天景象。
父亲是厂里的技术员,眼神中闪烁着对那些陶瓷的执着与迷恋。记忆中的他,常穿着那件略显老旧的中山装,或在实验室里潜心研究,或穿梭于各个车间探讨技术难题。父亲没有经过专业培训,他的陶瓷技艺基本靠自学,他时常流连厂里废寝忘食,即便回到家中,也是草草吃完饭,便埋首于图纸与书籍之中。许多造型新颖的产品,例如茶壶、餐碗、盘碟等,皆出自他的设计与研发。童年时,父亲给我的印象是威严、要强、不苟言笑的,他对待工作一丝不苟,追求技术精益求精,因此被大家尊称为“师傅”。他对我们四兄妹比较严厉,平时吃饭、端碗、握筷、写字、叠被、说话、站姿、走路等都有严格的要求,久而久之,也练就我们兄弟姐妹一生受用的良好习惯。
母亲是选瓷工人,成品的瓷器要靠她那双“火眼金睛”来辨别优劣,评定等级。她的手,因长年累月的挑选、触摸瓷器而变得粗糙,还裂开几道口子。母亲的眼神既敏锐又温柔,对待瓷器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每一件都要反复端详,细致挑选。与父亲不同的是,母亲性格温和,待人友善,与全厂上下相处和睦。父亲个性倔强,易得罪人,母亲则时常充当“调和剂”,帮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每逢假期,工厂便成为孩子们的乐园。我时常跟随母亲穿过厂区的小径,那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即使是机器的轰鸣声,也会令我陶醉其中。那些因瑕疵而被废弃的瓷器,虽然不够完美,但在我的眼中却是无价之宝,我经常捡拾回家,搭建起一座座小小的城堡,那是我的专属“王国”。
与别的孩子不同,他们能够无拘无束地在厂区内玩耍,我的假期则要在父亲的实验室补习功课。这是一间宽敞的平房,里面摆满各种器皿和书籍,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试剂的味道。父亲坚信,读书是改变命运最好的出路,他常说:“穿草鞋还是穿皮鞋,全看自己的努力了。”每天,我必须完成父亲布置的学习任务,才有稍许自由。看到其他孩子自由自在,心里着实痒痒,但迫于父亲的威严,我还是老老实实完成作业为先。当时虽然不爽,现在回想起来,却对父亲的坚持心存感激,在他的严格教育下,我最终成为一名“读书人”。
偶尔,父亲也会让我参与一些有趣的实验,共同探索科学的奥秘。每当那时,我仿佛置身于一个魔法世界,每一次小小的成功都能激起内心的喜悦。通过这些经历,我认识了许多矿物,如高岭土、石英和滑石等,增长不少见识。父亲有时还会带我参观那些庞大的机器,耐心解释各个部件的功能,尽管我还无法完全理解这些复杂的原理,但心中充满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向往。闲暇之时,我会悄悄溜到一个旧仓库,那是我们一群小伙伴的“秘密基地”。在那里,我们捉迷藏、打泥巴仗,或者举办“野餐会”,那段单纯而快乐的日子,让我一生铭记。
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瓷厂最终没能经受住市场经济的冲击,在我13岁那年,工厂被迫转产和迁移,一部分职工迁往城郊新址生产建筑陶瓷,另一些留守老厂,还有一些人则另谋出路。那段时期,父母脸上常常带着忧虑,我能真切感受到他们的无助与迷茫。那次搬迁,我们成为离开的一员,从此在城里安了家,我再也没有回过瓷厂。
如今,三十余载光阴驹隙一瞬,当我重返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时,心中五味杂陈。物非人更非,老厂就这样默默地矗立在眼前,宛如一位无言的老者。缓缓步入,每一步都踏在记忆的碎片上,拼凑出一幕幕温馨而忧伤的画面。这片经历风雨侵蚀的土地,承载太多无法忘怀的过往,它是我成长的见证者,是心中珍藏的记忆宝库。它时刻提醒我,无论岁月如何更迭,那份对家的眷恋、对父母的感恩、对梦想的追求,将永远镌刻心怀。老厂,并不只是一座废墟,它是我的根,是我童年的摇篮,更是我心中永恒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