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忆外婆


赖大舜

又是一年清明时,细雨绵绵寄哀思。仙逝22周年的外婆常在我脑海中浮现,回忆起外婆的一些往事,如有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动,冲破了我记忆阀门。

记忆中的外婆,长年穿着深色的大襟衣,冬天戴一顶黑色呢绒帽,身材肥硕,一双粗眉下镶嵌着一对浑圆而有神的眼睛。外婆是地道的客家妇女,18岁时嫁给外公,从此一辈子蛰居在山旮旯里,养儿育女,维持生计。

外婆名叫成香,然而,命运却不曾给她带来甘露飘香。外婆31岁时,外公突发恶疾,猝然而逝。那年,我大舅12岁,二姨8岁,满姨1岁,我母亲4岁。在鲜花怒放的年华,外婆的天空黯淡无光,生活的担子一股脑儿压在她的肩上。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外婆擦干眼泪,没有向命运低头,用自己的勤劳挺过了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

外婆用五斤黄豆做本钱,在村子里卖起了豆腐。每天晚上,外婆先把黄豆浸泡得鼓鼓胀胀,然后一勺一勺舀到石磨的磨眼里,再铆足了劲,推着大石磨呼噜呼噜转动起来,接着石磨缝隙里就有白色的浆汁流出来,流进石磨下面的大脸盆里。待黄豆磨完,外婆往往已汗水沾衣、筋疲力尽了。外婆来不及歇息,忙着把豆浆用纱布过滤,放进大锅里蒸煮,用卤水点制,再用纱布包裹,放在一块大石头下挤压成型。待天蒙蒙亮,外婆挑着豆腐,从村头走到村尾,沿着村道叫卖。春去秋来,年年如此,外婆用自己的双手,撑起了一片晴朗天空,含辛茹苦把四个子女抚养成人。

生活在农村,居家过日子,总有钱不凑手的时候,赊账是难免的。常有村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可逢年过节还得改善伙食,于是就向外婆家走去,赊几块豆腐,回家做几样豆腐佳肴,犒劳全家。外婆对赊账者,不论亲疏远近,一概不拒。据说外婆记忆力极好,记账从不用账本,账目全都记在心里。每到年底收账的时候,外婆对赊账者所赊日期及数量,能随口说出,毫无差错,从未引发争执。

外婆做的豆腐,口感鲜美,细腻诱人,在村子里有口碑,村里人都爱买她家的豆腐。我上高中时,豆腐是学校食堂的家常菜,但总觉得没有外婆家的豆腐口感好,始终吃不出豆香味儿。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外婆其中的缘由,外婆说,做豆腐水质是关键,她家门前的老井水质纯净,甘甜可口,做的豆腐自然口感鲜美。我听后,恍然大悟。

母亲二十岁时,与父亲自由恋爱。父亲家贫,资产只有一间土房子,住在外婆一溪之隔的山脚下,与我奶奶相依生活。外婆和大舅不想让母亲受苦,极力反对。母亲铁了心要跟父亲在一起,外婆执拗不过,看父亲又是本分之人,便默许了。出嫁那天,我大舅把母亲锁在闺房,守着房门,不让母亲出嫁。夜深了,趁着大舅熟睡,外婆偷偷打开了锁,让母亲出嫁。外婆擎一把火,把母亲送到桥边,交到父亲手上。外婆千叮万嘱,要父亲好好照顾母亲,不能让母亲受委屈。父亲木讷的表情下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拼命地点头允诺。临别,外婆从身上解下一串银围裙链子,交给母亲,当作嫁妆。很遗憾,后来为了给我们三兄妹交学费,母亲毅然把她唯一的嫁妆卖掉了。多年后,母亲多次和我说起这段往事,每说一次,我就对外婆愈加几分敬重。

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在镇上的中心小学读书,寄宿在校,一大口杯的咸菜要吃一周,难尝荤腥。那时,我最期待的就是墟天,墟天的中午,在墟场上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希望碰着亲人。碰见了亲人,便有机会跟着亲人去吃碗粉干面条,或尝几个包子馒头,给“贫瘠”的肠胃添几分油水。墟天时,我除了希望碰见父母外,最期待的就是见到外婆了。外婆常来赶集,采购黄豆做豆腐。在墟场上,我远远望见外婆,便赶紧跑过去,生怕她在人群中消失。我大喊一声外婆,她舒心一应,抚摸着我的头,嘘寒问暖,叮嘱我在学校要吃饱饭,听老师话。大多情况下,待我要离开时,她会翻几层衣襟,掏出一个布袋子,层层叠叠摊开,再微微张开嘴巴,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沾点唾液,数几张零钱,捆在一起递给我,慈祥地对我说,拿去买笔。然后立在原地,看着我离开她的视线,她才迈开步子,继续赶集。

每年大年初二,是给外婆拜年的日子。我早早被母亲叫起床,拎着几包用草纸包裹的橘饼和几块油油的鸡腿鸭腿,领着弟弟妹妹往外婆家赶去。那时,我们去外婆家拜年,最令我们高兴的是能领到压岁钱。待我们要回家时,外婆准会把我们叫到跟前,她依旧翻起几层衣襟,摊开层层叠叠的布袋子,给我们发压岁钱。外婆柔声细语对我们说,拿去买笔。外婆深知,读书人没有笔是不行的。而今,每年过年,我给侄子们发压岁钱时,竟也学着外婆当年的语气,对着侄子们说,拿去买笔。

岁月的风霜,无情地染白了外婆的发丝。当外婆的双手推不动石磨盘的时候,仍然没有闲着,她巧妙地把邻村道的一间屋子改造成一间杂货店,卖些生活用品,方便了村人,引得村人啧啧称赞,赞她是闲不住的精明人。外婆则苦笑,称自己就是个劳碌命。

外婆75岁那年雨季,不小心在门前摔倒,终日躺在床上,死活不肯去大医院检查,只让乡村医生来贴贴药膏,消炎止痛。殊不知,此次摔倒,竟伤及内腑,熬到7月份的某天,外婆却停止了呼吸。一具黑漆漆的棺木装殓了我的外婆,几抔深山黄土埋葬了我熟悉的容颜,任凭亲人们号啕痛哭,也唤不回我的外婆了。

外婆去世时,正值我读大三的那年暑假,当时我入选了学校文艺“三下乡”志愿服务队,忙着慰问演出。接到父亲捎来的噩耗时,我泪流满面,独自一人,默默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随后,往故乡的方向,虔诚地拜了三拜。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外婆就像一枚飘零的黄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泥土,只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我常常在想,如果外婆现在还活着,我会带她去看看山外的世界,让她坐一回动车、飞机......那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