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东升

我故乡的闽西梅花山上，曾有“熊出没”。我小时不止一次听大人们说起关于熊的故事。说得最多的就是在山上见到熊爪印，还说熊是住在树上的，它的窝是由几支树尾扭编成的。可见熊的力气之大，老虎都不敢与之比试的。

其实讲这些故事的人都没见过熊，那些脚印也许是人脚印，在山中见到有脚印心就发怵，疑是熊爪印。山里人也特别会讲故事，那些故事十有八九是编出来的。有人一辈子讲鬼的故事，会讲得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让人听了不敢走夜路。

然而，那熊的的确确是有的。我十五六岁的时候，隔壁陈屋村就有人打了一头熊。熊是大山物，猎到这般大的山物自然一阵风就传遍整个山乡。听说打熊的是个老猎人，那天老猎人上山，人在山林的坡顶上，见山凹处一头黑乎乎的东西在移动，见这庞然大物，老猎人颤抖着手，瞄准，一扣扳机，“轰”的一声，那山物四脚朝天，地上直打滚，旋即像人一样直立起来，双前爪乱舞，撕心裂肺地嗷嗷吼叫，那吼叫声震撼山林，似在向苍天呼救，又似在拼死挣扎。老猎人见状，吓得丢下猎枪直往村里奔跑。一会儿全村劳力赶往猎场，见到的是一头大黑熊，已倒地，死了。

那时节打猎不犯事，每个村庄都有几个猎手，靠山吃山，一家人全年的油盐靠卖点山货换得。我大伯就是一个打猎能手，他一上山总会有东西背回，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狩猎英雄。我从小就爱冒险，经常壮着胆跟着大伯上山，直到镇里读高中了，就没有闲心，也没有时间去玩这档子事了。

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回家收稻。父亲站在地头上，手捧着金灿灿的稻穗对我说：“阿升，现在包产到户，国家政策好，干农活半年辛苦半年闲，自己精耕细作，稻谷长得这么好，在家耕田也能发家致富啊！”我不会去听父亲的话，我清楚父亲的想法，我是长子，兄弟姐妹多，他希望我接他的手，把整个家业操持起来。而我一心想考大学，考上大学就能走出大山，到城市里工作，改变命运。爷爷是吃国家粮的，有眼界，他支持我追求前途的想法，他每月拿一半的工资来支付我备考补习的费用。

因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我的目标是考上美术大学，我半工半读，加上爷爷的支持，一有足够的费用就到龙岩、福州、厦门等地拜师或者到美术院校补习专业。那年头招生名额少，加上文化科成绩不佳，我坚持考了五年，皆名落孙山。而我还是没有放弃，最后一年我背水一战又坚持考了（当时高考有年龄限制），考完试，回到老家，走在村道上，羞于遇见村民的问候，就干脆白天在家倒头睡觉，夜晚背着枪上山打猎。

我那把猎枪是大伯卖给我的（其实是一把土制的鸟铳）。大伯说这把铳就是以前陈屋村打熊的那把，打熊的老人老了，不会上山了卖给大伯的。说来这把铳还是有财气的。

我每天夜里端着铳往村前村后的山路走。因胆小，不敢进入深远的山场，所以也没什么收获，但过瘾，也难得放松。

一日，邻村的未婚妻来（父亲已为我订了婚），说是她父亲要我去帮忙做几天事，还吩咐我一定要带上铳，他喜欢吃野味。未婚妻的村庄离我家约莫有十来华里山路，步行两个时辰就到。我二话不说背起铳就往她家走。我们穿过灌木丛林的山路，走过了稻谷飘香的山垅，当我们将走进一片大树蔽天的森林时，突然听到前方林子里有动静，我立刻检查猎枪，见火门孔火药所剩不多，就立即重新灌满火药，并用一根牙签充实火药。也许是用力过猛，“轰”的一声，整铳管的火药喷向我脸，我整个面部烧焦了，双眼鲜血直流淌，刹那间天昏地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双脚跪地，双手举天，撕心裂肺地呼唤天地：“老天爷啊！保佑我的眼睛不能瞎啊！”那情形正如那只中弹的熊呼号着的惨状。

第二天我和父亲、未婚妻三人匆匆坐上班车，到县城医院救治。治疗了半个月，动了多次手术，双眼仍充血像两个滚动的血球。一天早上，医生走到我床前，对我们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因眼部深层火药太多，我们用了最好的消炎药都无法消去炎症，两个眼球要挖掉，不然烂掉会影响深层组织。听了医生的话，我歇斯底里地狂叫一声：“我不挖！我要回家......”喊叫声传遍整个医院的楼道。

试想，我是一个学习画画的人，双眼都失明了，无别于生命的终止，我内心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啊！

父亲无奈地说：“好吧！我们回家，回去找草药土方治。”

回到家后，大伯来看我，还责怪似的对我说：眼伤根本就不要去医院治，用熊胆汁消炎就好，那年陈屋村打的那头熊，熊胆还在，我去帮你拿点回来。

父亲用乳汁（婶婶刚喂奶）稀释熊胆，滴下眼，我三天后就可睁眼走路了，但我的眼睛从此视力低下，整个世界变得朦朦胧胧了。

祸兮福所倚，让我有丝丝安慰的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父亲说就是我受伤那天到的。我的人生是不一般的，我备考六年才考上大学，通知书到那一天，应是我最快乐的那一天，却是我最痛苦的那一天。老天注定要让我吃尽苦头，受尽灾难才会给我点好的回报。

虽然我眼受了重伤，习画艰难，学校还是同情我，让我把大学读完。之后，我当了一名中学美术教师。

有一年春节回家，到大伯家串门，大伯闲聊中告诉我，打熊那老人自打到熊后几个月就死了，说是每天晚上会做噩梦，总是梦见那头张牙舞爪的熊向他扑来，不久就莫名其妙地卧床不起，随后就不吃饭了。听了，我怪大伯为什么还敢把打熊的那支铳卖给我，害我也遭罪受伤。

这些事情都几十年过去了，但我常常会去冥想：老猎人打死了熊，然后，熊托噩梦吓死了老猎人，这是果报；那把打熊的铳也有冤气，我用了也受了伤；那只熊在天有灵，用它的胆救治了我的眼睛，这是何等的因果相报啊！

万物皆有灵，因果皆有报，人类是灵长动物，应为自然界一切生灵护生，自身才会安详。

几十年来，我常会想起那只熊，感念那只熊。虽然我的眼睛视力模糊不清，但觉世间鲜亮。寄居省城，研文弄墨，生活静好。

梅花山上的熊，早已不见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