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阳一鹤化书仙
■ 邱德昌
“书震福建,落笔惊天泪;鹤鸣松阳,冲霄化艺仙”。当我写下这句挽联时,泪水不禁冲眶而出,真不敢相信,仍散发油墨香味的《鹤鸣松阳》一书的作者赖彬文先生走了。这位才华横溢、遗世独行、声震八闽的书法大家,正值书风转型、书画贯通的艺术新高度之际,急匆匆地走了,留给书坛无限的遗憾与追思。他孤独求索,淡泊安静、寂寞行世,脱尘厌俗、拒绝平庸。先生的离世,是闽西书坛的巨大损失!闽西书界,从此少了一位敢说敢爱、洞见真知的良师益友。先生像一只仙鹤,一飞冲天,离开他热爱的传统书画和朋友,从此,人世间少了一位酒仙、书仙、茶仙。
先生为性情中人,凡事以性情而定,多不受繁文缛节和世俗之见所束,刚毅寡言,放纵性情,不虚假,不矫情,不掩饰,常直言不讳,多招至不解或非议,曾有厅官登门拜访,他竟不解风情,也不出门迎接,只是端坐茶几,以平常心静以待之。上世纪八十年代,其书屡次入展、入选国展或获奖,作品入选入展全国性展览24次,其中7次获奖,如此高频率入展获奖,让他声名远播,轰动八闽。有书商欲包装为其出书,他断然谢绝,谦称作品风格未定,时候不到。直到2021年,他始知来日不长,忍受全身多处巨大的病痛,日夜创作,作品集结成《鹤鸣松阳》一书,由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他的个展也在这年才得以举行。先生此轮书作,是经过一场生死考验之后,是在他毕生思索悟道之后的顿悟,更显平淡与率真,作品透露的虚静的气质,立即倾倒了无数书人。其实先生早些年亦有展出,原来是先生古道热肠,甘作人梯。为了培育新人,愿做学生的肩膀,他先后与其学生罗芳华、赖坤文、黄嘉鹏等年轻的艺友举办联展,推动书画事业后继有人。先生的一则个人成绩资料显示,自2016年以来,在他辅导下,闽西青少年书法家在全国、省级比赛中获奖达一百多人次。
先生一生嗜好茶、酒、烟,尤嗜酒如命。他喜欢酒的情义:豪放、洒脱、忘忧,每喜酒后挥毫。先生何以钟情于斯?或为囿才所困?或为世俗所伤?或为艺术求索所惑?然而,先生终为酒所伤,以致英才早逝,若再给他个十年八年,他的作品则更登峰造极矣。先生更嗜书画,年少时随父学裁缝,7岁便开始学书,业余拿报纸练字,好学苦练,孜孜不倦。他初学唐楷,追本溯源到王羲之,对魏晋书法中和自然、潇洒飘逸的书风心追神慕,广泛借鉴米芾、黄山谷、董其昌、徐渭、张瑞图、黄道周、王铎、倪元璐、傅山、林散之、谢无量等书家,后又钟情弘一、良宽的书风,为克服帖学的“甜媚”习气,又沉潜于汉魏碑版,吸收碑隶雄强遒劲的养分,终融帖碑于一炉,线质雄强而放纵,书风清穆朴厚、凝涩雅逸。他读书读帖十分用功,更勤于思考和悟道。所以,他书作时,不急于求成,多默念于心,反复构思揣摩,待心领神会,灵感来临,进入虚静状态后,遂一挥而就。我每每登门求教,一进门,总发现他端坐于沙发,手捧《书法》杂志或是其他什么碑帖,认真阅读,只见他用手在茶几上,裤子上比比划划,思索书法的结体与连带。一日,我与书画家阿康、坤文、文辉诸君到他家喝酒品茗,众人酒至酣处,突然,先生起身,独入书房,把众人晾在客厅饭桌,众人领会其创作灵感涌现,不再喧嚣,静待其声。少顷,他推门而出,唤我们进内取字,众人遂取其书法在大厅内品读,惊呼其神采,喝彩声中,众人又开怀畅饮,尽享兰亭之雅事。先生醉心国画,偶作写意小品,以花鸟、山水居多。花鸟取青藤、八大笔意,重墨,重水;山水取石涛、石壶。先生之画,以书入画,尽展线条之美,他下笔大胆,构图奇肆,简练高古,逸气横斜,色彩淡雅,意境脱俗。我曾与先生合作一幅兰石图,我先画兰花几叶,他率意勾勒几笔出之,枯如银钩,信手点苔,虚实相间,成为我镇宅之宝矣。先生好古诗文。喜王维诗书画合一精神,尤喜元人词意,常取元人词境之幽深、高远、枯寒、寂寥入书,内容与形式浑然一体,彰显书意与诗意之融合。我迁居时,曾自作怀远楼堂联“怀远当思祖训,登高能赋诗情”请先生书之,先生改“能赋”为“且赋”,能与且之分,洒脱之境界全出,一时折服众人。
先生姓赖,源自河南先祖堂号松阳堂,故常称松阳人氏,字众一,实则难从俗于众人。难从一般俗人之因,是因为先生书画眼光毒辣,鉴赏力高,审美上与一般人拉开一段距离,便有了曲高和寡的意思,加上他个性清高孤傲,不肯平庸,不愿意与一些吹嘘拍马之徒为伍,不愿意随俗附庸。所以,先生是孤独而寂寞的,世人能识先生的才情,却有几人能赏识或接受先生个性呢?尤其先生病后,繁复不绝的化疗,让他性情变得更为偏执,朋友少了,他只能再次在书画中寻找知音慰藉。他曾发给我一条微信,叫我去他处坐坐,可惜那时我妻子动了大手术,亦在家调养,我遂回复他过些日子去看他。过了些日子,我前往他家探望,他刚完成出书和画展,人的精神也恢复了些,他还勉励和赞许我,说我的绘画有很大进步。上个月,我再去看他时,他刚从医院化疗回家,已无法端坐,只能躺在沙发上和我聊天,在众人面前,他极力半开着玩笑谈天,使谈话气氛轻松些。唉,三年前的庚子那年,他付出太多了,以至透支了生命,我现在才明白,他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了老命,要创作了一批留世的作品啊。行文至此,我只能再作一联,叹其一生清寂独行:“彬文如斯,奇才凭谁识?一世遗恨;健墨走笔,逸气任我行,九泉有知”,并轻轻呼唤一声: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