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 树
□ 陈碧珍
临近回乡的某天早晨,公司的同事忽然指着工位旁的窗户说:“这个树都长到二楼来了。”某种认不出来的树,一丛一丛,一撮一撮,带着点浅黄和白色,慢慢地、精神劲十足地在窗前探出头来。
我有些恍惚,记起故乡的那片福建柏。
“福建省连城县姑田镇上余村尧家畲”,一字一顿打下这一行,故乡那片据说已有两百多岁的古树群,就轻轻落在案前。以福建柏为主,长苞铁杉、细柄阿丁枫,上百棵古树成群地盘踞在起伏有致的山峰上,一年四季凛然翠绿着,静默而充满着不可侵犯的气息,连靛蓝的天色也在它们直挺挺坦荡荡的姿态下黯淡了不少。稠密的枝叶下是带着点灰的浅褐色树皮,如同老人爬满皱纹的手掌,和煦而厚重。古树之外还有杉木、黄槠、红锥、润楠、木荷等,品类繁多,密密匝匝。缠绕着树群的小路逶迤蛇行,像一根麻绳把它们缠捆在一起,包罗了30多亩地,从空中俯瞰,俨然一块色泽温润的天然翡翠。
福建柏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是福建省特有原生树种。这片保存完好的异龄复层针阔混交林,林分结构稳定,是目前福建省已发现的福建柏古树保存最多、最完好的群落。这是一片值得我们珍惜和守护的家园。
不过一切似乎与古树们无关。宛若那些“美而不自知”的女子,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是沉静的,舒展着自己的脉络,做岁月长河里的编撰者,蕴藏起天地、山河、人间的故事。
我并没有亲眼见过那群古树。它们是我想象里的样子,是长辈们口中不可侵犯的风水林,是关于生命缘由万物哲理的奥秘,是以无言作为力量坎坎击鼓的古老,是被寄予生生不息烟火年年的希望。
后来在纪录片里,我第一次清晰地见到了这些树,扎根在土里,树干极粗,大约需要好几人才能抱住,确实有着两百多年的苍虬,埋着头努力把自己扎进泥土更深的地方。倘若我走在其中,一定只觉得宁静和安定,枝叶并不旁逸斜出,也没有古树特有的沧桑与诗意,叫人发怔,想起一些辽远缥缈的东西。
我去过的城市都没有这样的树。
漫长的读书修行之后,昔日小镇做题家,化身为一枚妥妥的小北漂。
城市里也许再见不到这样高大的树,大多是秀气的行道树,被人为安排着,规规整整地在路边站岗,装点都会的景色。我有时在它们身边走过,看见它们纤细的样子,总要记起自己年少时敏感的思绪,渴望着美善与呵护,却总是顾影自怜地独行。
直到看见这片古树群,看见它满是皱纹不畏打击的躯体,才稍稍明白所有风雨都是生命予我的恩泽,让我在笨拙中渐渐站起来,学着树根往下扎,剥掉柔美的外壳,依附大地的力量牢牢地停留在原地。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去那里听听这群古树的声音。它们的声音大抵是温和绵长的?又或者是厚重低昂的?我想听听它们所说的关于生活、关于力量的意义,解答我在喧嚣城市里的各种困惑。但也许它什么也不会说,只用大片的浓雾裹挟着我,这也许是它们的鼻息,缄默地传递着我想要的信号与答案,大概来处和去处都看不清,让我分不清这是梦中之梦还是天外之地了。
火车缓缓驶动,往故乡的方向去了。轨道旁各色的树木往后飞驰,留下成片的树影。又穿过几个隧道,远处是翠绿重叠的山峦,像是有大片高大挺直的古树,牢牢包裹住这片土地。是它们吗?我猜也许是的,即便不是,那些带着光泽的叶片上,大概也倒映了它们的影子。
我可能仍未听懂它们,不过故乡和那些柏树一同长在我的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