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茉 画

□ 罗红湘

烛光里，老父亲颤巍巍地把一块蛋糕小心塞进母亲的口中，母亲张开略显干瘪的嘴，轻轻抿住蛋糕，笑容如菊花般绽开……我的双眼顿时升腾起一团雾气，兄妹几个在一旁开心地拍着手对母亲喊：“妈，您也给爸喂上一口吧!来一口！来一口！”在摇曳的烛光下，我分明看到两位耄耋老人彼此对视的眼里点点星光在闪烁……

这是父亲和母亲在庆祝结婚六十周年纪念日时的一幕，亦是我看过的人生最美好的风景。

父母结婚于1962年，时至今年整整六十周年，称钻石婚。对结婚纪念日这事，老两口还挺上心的，年初就开始唠叨。本来兄妹们合计着热热闹闹办个庆祝仪式，但一向勤俭持家的他们却坚决反对，认为一切从简就好，没必要铺张浪费。老两口要在这特殊的日子亲自做东宴请我们至亲呢。他们说：“只要有你们陪着热闹，我俩就心满意足啦。”拗不过二老，遂了他们的愿。纪念日当天，晚辈们献上鲜花和蛋糕，老人家笑得如孩童般开心。

父亲母亲均已八十有余，两鬓斑白，慈眉善目，精神矍铄。四五年前，母亲的听力开始下降得厉害，即使戴上了定制的耳机，还得大声喊话才听清。但奇怪的是，唯独父亲说话时，她的听力好像就变得十分灵敏。因此平日，我们与母亲的交流理所当然地让父亲在一旁充当了“复读机”。父亲听力尚灵敏，视力却退化严重，右眼已近失明。我戏称道，你们两口子的耳朵和眼睛可以互补共用，不愧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呢！

关于他们的爱情与婚姻，从小到大我断断续续听了不少，每次都听得有滋有味。

他俩是小学和中学同学。高考时，父亲如愿考上南京的一所大学继续深造。母亲却因家庭成分问题与大学无缘，只能回农村。当时父亲情窦初开，早对母亲钦慕有加，但家徒四壁，生母早丧，父亲另娶，自卑的他一直没勇气表白。眼看毕业在即各奔东西，一向憨厚老实的父亲急了，于是耍了个小心思，以同学惜别的名义，请求母亲能与他合影一张留念，母亲佯装不明其意答应了。或许那时他们都未曾想到，就这张印有“惜别”二字的照片，两年后竟然贴在他们的结婚证上。

谈起当年结婚的情形，母亲略带心酸地笑称可用“两个十天”来概括。第一个“十天”即婚期是在结婚日前十天定下的；第二个“十天”是指结婚后的第十天，父亲因暑期结束，不得不挥别新婚娇妻返校读书，并从此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牛郎织女”生活。

自合影留念后，上大学的父亲与母亲通过鸿雁传情，很快发展成你侬我侬的亲密关系。在父亲大二的暑期回家期间，长辈见双方姻缘已到，于是临时决定帮他俩把婚事给办了，大喜之日就定于十天后的黄道吉日。时间虽紧，但有双方长辈的极力撮合，竟也办得顺顺当当。外婆当时一口答应这门亲事是因为十分满意父亲祖上给他留有四间的祖屋，女儿嫁过去不愁住房。外公择婿的理由是父亲的大学生身份和老实本分的秉性，宝贝女儿嫁他不会吃亏。当时在城里谋事的他赶回参加婚礼时，特地送来一对新枕头送新人。父亲这头由姑姑负责张罗，她挑了朝东南的一间祖屋打扫干净，红纸一贴当婚房；临时找来裁缝师傅赶制了嫁衣、婚被等；父亲的继母挑来一担蔬菜谷物解决结婚请客之急……同族乡亲们也热心来帮忙，十天后，一场简单又热闹的婚礼把父母亲送进洞房。

父亲返校后，独自留在家中的母亲很快被选为生产队的干部，因当时农村拥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女同志十分稀缺。彼时的母亲青春靓丽，能力又强，时常被派去参加各种妇女会议、政治培训和民兵团训练等活动，俨然成了生产队及公社里的“小红人”。这时村里就有好事者预言，父亲长年不在家，“不安分”又没吃过苦的母亲恐怕会“留不住”。但事实表明，母亲并没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另攀高枝，而且随着姐姐哥哥的出生，她选择慢慢淡出“公家”的事务，把一门心思放在了家庭。那个年代的农村，一个女人拉扯着三个孩子，还得参加生产队劳动赚工分，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但外形娇小的母亲凭着柔弱的肩膀咬着牙默默支撑了十二年，把一个家里里外外打理得清清楚楚，对三个子女的教育也赢得同村人称道。至今父亲每提此事，总是感慨不已，对母亲充满亏欠和无尽的感激之情。

在父母结婚第十二个年头，父亲终于调回龙岩与家人团聚。当时外婆开心地逗着年幼的我说，爸爸回来了，以后就让他把路费和买邮票的钱省下来给你买糖果吃喽。父亲调回后，母亲的负担减轻不少，虽然日子依旧清苦，但团圆的日子总多了些甜滋滋的味道。

时光荏苒，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兄妹们都各自成家立业，父母亲也从青丝变成了白发，他们这辈子没有太多轰轰烈烈的事件，更多的是细水长流的平凡日子，经历过不少的风风雨雨，也难免会磕磕碰碰，但他们始终相濡以沫、互敬互谅、相扶相持整六十年光阴。他们言传身教，教会我们勤俭持家、友善邻里、奉献社会；让我们明白夫妻相处朴实之道莫过于信任、理解、支持与包容；让我们见证了钻石一样闪亮而坚贞的婚姻是多么美好动人。

今夜，钻石婚的烛光欢跳摇曳。岁月沧桑了容颜，风霜浸润了双眼，唯四目相视，眼波如流，璀璨如初见。此刻，我相信父母亲一定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最美的自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何尝不是世间最美的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