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炳崇

在这个年代，要与一本书产生共鸣，确非易事。

纷繁芜杂的文化世界，早已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每个人的喜好和品味不一，纵百花齐放，但众口难调。往往一部作品的出炉，有人赞许，有人嗤鼻。而雷定茂的《龙归寨》，是我在书海大浪淘沙中一眼就相中的，犹如给我寡淡的口味上了一道好菜。

我认为，雷定茂是一位长途的修行者，这种修行，掺杂着孤独、无奈和煎熬。正因经历了长时间的忍耐，才修成《龙归寨》这样的“正果”，同时也造就作者本人仙气飘飘的气质。当然，也有人说这是“鬼气”，只有他才能别出心裁地酝酿出《柳藏和一只鬼的对话》。说是与“鬼”畅谈，实际上还是纠缠于自己的内心，“鬼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来自您的内心”“你想了，我感受到了，所以我来了”。可从文中窥探到，作者的内心世界既丰富又细腻，且充满矛盾和富于哲思。“人号称万物之灵，实际上也是万物之秽……说人通灵，其实就是朝三暮四的灵长类……说人智慧，都是贪婪自私的狮子……”妙哉，也许只有借鬼之口，才能如此畅快淋漓地抨击人性之丑、痛斥社会之劣。作者这种喷涌而出的觉悟，把“与鬼的对话”上升到“对人性灵魂的批判”，与一般的杂文相比，手法更为巧妙、更为辛辣，我认为这是《龙归寨》能闪耀于闽西文丛乃至产生更大影响力的关键点。

有了修行的沉淀、有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刻反思，再来叙述客家人事风物，作者应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有如莫言的高密、贾平凹的商州，雷定茂也有自己的“领地”，无论是院墟、八里坪、贵坑还是龙归寨，都是充满烟火气的客家山寨。雷定茂笔下的乡村故事，写法特立独行，颇有趣味。《石地风云》围绕祖坟风水展开蓝、王两家族的祖坟纷争，情节跌宕起伏，紧扣心弦；《牛王之死》讲的是牛王辉煌、桀骜而又短暂的一生，但与某些人类的遭遇又何其相似，不由为之嘘唏；《龙归寨》反映了客家山寨曾经的封闭、愚昧、彪悍所酿成的亲情悲剧，哀其不幸矣；《落童子》作法之神乎其神，亦魔亦幻，有人敬畏，有人轻蔑；《水鬼》主人公凤凰涅槃，在水里激发潜能，获得新生，为之庆幸……这些故事，有的注重写实，是客家农村生活的真实映照；有的天马行空，情节在“理想国”里自由驰骋；有的荒诞不经，奇闻逸事穿插交错。但从各个故事背景、人物形象、风俗民情来看，极富浓郁的客家特色，带上了作者深深的乡情烙印。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故事深浅，皆蕴含着作者的内心关照和对人性的探索，从而使整个作品的品质跃上了一个新台阶。

雷定茂笔下的诸多人物，品性并不一定完美，但一个个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如老珠子颇有才情，曾是县高考状元，因行为不端，加上懦弱、无能的性格，一世碌碌而坎坷；矮古子爱贪小便宜，无所顾忌，甚至连死人身上的蓑衣也要侵占，卑劣行为已达极致，实在令人生厌；衡古粗鲁、蛮横、龌龊，终而死于非命，实为天之报应；财佬嗜赌如命，不思悔改，身陷囹圄似乎早已命定……甚至连笔下的畜生也颇有个性，聂民选“牛王”的桀骜不训，小猪尼子的卑微与叛逆，形象何其独特鲜明。对于小时候曾在客家农村生活的我而言，总觉得这些似曾相识，并相信确有其人其事了。

包括那些青春懵懂之事，我想作者定是亲身体验，感触颇深，方能写得入木三分吧。我已不记得读多少遍《处女座的转身》，每次都心潮涌动，有依恋、有喜悦、有懊悔、有无奈，可谓五味杂陈。作者细腻的笔法、扣人心弦的描述，屡屡击中了我最柔弱的部分。那蒙眼摸碑文的情景，那石塔上难忘的一夜，那前所未有的芬芳……世间竟有那么多“美好”，值得流连，值得回味！然而，美好往往伴随着缺憾，文中的“我”在最后一刻的懦弱，道出多少男性曾经的遗憾，我们所经历的，更多是《无法安放的青春》。爱情终归残缺，也许这就是作者的爱情观吧。

雷定茂小说还有一个非常吸引我的地方，便是语言的魅力。无可否认，他已经把客家俚语非常娴熟地运用到白话文中，男人叫“古”，女的叫“嬷”，老婆叫“哺娘”，屁股叫“屎臂”……特别生动，毫无违和之感。当然，其语言技巧不仅限于此，还有许多精彩叙述更令人拍案叫绝。例如，半大佬的哺娘对矮古子，“话语中同年哥降级为矮古子，又从矮古子贬低为死矮古子”，从称谓上非常生动地体现她越发不满的情绪；写老珠子的结局，“老头的视线从‘福佬鬼’裆下穿过，看那或宽或窄的世界悄悄离他而去……”道出人生一世，或喜或悲，一切皆如过眼云烟；《无法安放的青春》讲到“学校对恋爱管理甚严，书记的喜欢只能像寒冬里的屁，郁郁葱葱的闷在被窝里”，文字的愉悦感跃然纸上；《谁的成长让你心惊肉跳》，全文是一对离婚男女的对话，一读，果然就完全陷入了情景的漩涡，为他们的对话所“心惊肉跳”，这无疑是对人生观、价值观的一次赤裸裸的“审判”。

反复去读《龙归寨》，我总觉得作者与书的关系，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作者长途的修行，最终凝成了厚重的文字，从此密不可分。雷定茂在我心中已然呈现出这副形象：有时是羽扇纶巾，书生意气，槐桂之下，侃侃而谈；有时是豪情满怀，迎风仗剑，天涯海角，孑孓独行……希冀能与他花间一壶酒，无拘无束，一醉方休，何其畅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