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文清 陈汉强

适中，是闽西通往闽南要道上的一个大镇，知名度很高。可是，为什么叫这么一个含义貌似易解却难令人信服的独特地名“适中”呢？有一种“深入人心”的解说是：适中，介于龙岩城与漳州城之中点，故名适中。

但这种说法显然不准确。据百度地图，龙岩、漳州两城相距约130公里，龙岩城往适中镇约35公里。适中自然不在龙岩、漳州两城中点。

又据明嘉靖《龙岩县志》（以下简称“明县志”）载，“自县到漳州府治三百一十里”，县之“南界曰隐溪铺，自县至界九十里”。就是说，龙岩县城距漳州府城310里，龙岩县南边与南靖县隐溪铺（今奎洋镇永溪村）接壤为界，龙岩县城到南界是90里。适中尚在永溪村西北，这也表明适中显然不是龙岩、漳州两城中点。

那么，究竟源何叫“适中”呢？

首先，适中镇名是明代适中驿之名的沿用。“置驿传食，置邮传命”，邮驿制是我国古老的一项制度，其制即在要道上设立驿馆，为公务往来的官员、传递公文的人员提供食、宿、行（如给驿马）。明代在全国设水马驿、急递铺、递运所，其中“十里一铺，六十里一驿”或“八十里一驿”，递铺负责传递公文，驿馆负责接待官员，均由各省按察司兼管。六（八）十里，大致就是人在不同路况平地或山区步行一天的行程。“大路曰驿，小路曰馆”，驿的规模、规格高于馆。明县志载嘉靖年间，龙岩县有驿站一、公馆六、铺二十五（实为二十）。今日适中镇所属村落，明代为龙岩县龙门里下（南部）的上坪上、中、下社，统称上坪。明成化十七年（1481）龙岩知县陶博在此建上坪公馆，嘉靖十二年（1533）知县陈瀛重建。次年，嘉靖十三年（1534）陈瀛在上坪鼓楼东建适中驿，这是明代龙岩县所设唯一驿站。在后世，适中逐渐由驿名成为驿站所在地之名、乡镇之名。这是适中镇名之由来。

更进一步的问题是：驿站为何取名“适中”呢？明县志《徭役》蕴藏了答案。驿站要履职发挥作用，就必须备物养人，也即要配备往来官员食宿行所需的马匹、床帐、供养等等，以及在驿站干活的人员如给官员抬轿的夫首。夫首的报酬长期为编米（供米），则由县里尤其是驿站附近的里甲村民缴纳，此为驿站徭役。明县志《徭役》载：“国朝洪武间，县左设公馆，初编夫首二十名，渐增至四十名，每名抽编米一十石，余米编贴平南驿。适中旧为公馆，不设夫廪。使客往来，县馆夫廪与平南驿交代，盖兼二程而一驿也。嘉靖十二年改上坪馆为适中驿，割县夫首三十九名暂当，县馆只存一名，供应贻累里甲。”明万历《漳州府志》载南靖县“平南驿，在永丰里金山社”，建于成化六年（1470），金山社即今南靖县金山镇。原来，未设适中驿之前，龙岩县上坪公馆未设夫首，使客（公务人员）往来龙岩县，经上坪公馆的接待工作由平南驿兼管。所以龙岩县馆的夫廩，要拨出一部分给平南驿。两个驿站之间的路程，古称“程”。从龙岩县城到平南驿的路程，百度地图测得约80公里，按“八十里一驿”，要设两个驿站，但只设有一个平南驿，故称“兼二程而一驿”。

嘉靖十三年，在原上坪公馆所在地设驿站，这样二程之地就合规设有两个驿站了。现代地图很直观，今日适中镇大致正好居于龙岩城与南靖金山镇之中点。为此，可推断适中驿得名于地介龙岩县城与平南驿之中，而非介于龙岩县城、漳州府城之中。“十里一铺”，明县志载从龙岩县城往南靖县的南路，共设八个铺，从县城至第八铺的坂寮铺（今适中坂溪村坂寮）是80里路，而适中在坂寮之西北。万历《漳州府志》载“适中驿，在县南六十五里”。而龙岩老辈人至今仍称适中距龙岩县为“七铺路”，即70里路。民国《龙岩县志》载适中镇“距县城七十里”。无论70里还是65里，都正好介于“六十里一驿”与“八十里一驿”之中。这也进一步印证了适中驿得名于其地在龙岩城与平南驿之中。

明代漳州龙溪县林魁（1476—1540）的《龙岩县新建适中驿记》，则是考证适中驿得名的第一手资料，可完全证实上述据明县志所得“适中介于龙岩城与平南驿之中”的推断，更可品读出朝廷赐予“适中”驿名的良苦用心。明正统年间末（1447—1449）邓茂七起事、震动闽粤赣后，为加强管理，防止民变，成化六年（1470）朝廷在福建增设兵备漳南道（按察分司），分巡汀漳，驻节上杭。于是，公文增多、来来往往（简书络绎），而正介于汀漳孔道之中的龙岩县遂为通道，也即在此年南靖县设平南驿、上杭县设平西驿，寓意朝廷安定闽南漳州、闽西汀州之深意。但从龙岩县城东驰平南驿，要疾行两天，到达已是上灯之时了。虽然途中的上坪设有公馆，“道里甚均”，但仍有种种不便。嘉靖十年（1531），龙岩县有耆民（年高有德之民），将此事上报给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抚浙江、福建沿海的胡琏（今江苏沭阳人），胡琏任福建按察司佥事分巡漳南道时，也对此事很留意，于是他嘱咐分巡漳南道的梁世骠（今广东顺德人）议办。监察御史虞守愚（今浙江义乌人）巡按漳南道，梁世骠将此事报其并商议，虞守愚认为有理并上报朝廷。漳州知府陆金（今江苏吴江人）奉命筹划办理，认为可在上坪设置驿站。嘉靖皇帝批准，并赐驿站名为“适中”。龙岩县令陈瀛（今浙江海盐人）建好适中驿（上坪公馆仍保留），广东参政致仕退休在龙溪县老家（今漳州龙海区角美村）的林魁，应陈瀛之请写了这篇《龙岩县新建适中驿记》。如此，嘉靖十年（1531）迄今公元2021年，适中得名已有490周年了。

龙岩县城“东驰平南，疾程二日”，而适中驿所在上坪处龙岩县城与平南驿之中，“道里甚均”，这再次揭示适中驿得名的直接地理原因。但嘉靖皇帝赐名“适中”，如同“平南”“平西”之驿，实则别有深意。驿传是明代最繁重徭役，中期以后，吏治腐败，乘驿限制沦为一纸具文。各级官员无不以轿马为必备, 以驿站为传舍，而吃喝招待、非法盘剥，更使驿站不堪重负，明县志称之“供应贻累里甲”。明末驿政之败，更是引燃了驿卒出身的李自成发动的大起义，倾覆了明朝。林魁之文在肯定适中驿之建于地于工于民于官，都堪称“适中”。但亦引用唐代孙樵《书褒城驿屋壁》之文，不无忧虑感叹“政未有不弊者”，“吾恐闳丽之后，而残之者至矣”，他希望过往官员要顾惜驿站之用，这样才能便民而非厉民（害民）。“为政者无传舍之心，则天下之民庶几矣，特一驲乎哉？”更深一层是，希望为官者不要把为官一任，视为寄宿驿站的过客一般，暮来朝去，不但无所作为，甚至搜刮一方、中饱私囊。所以，“适中”驿名，由小及大，寄寓了皇帝、朝廷对驿政进而对天下之政，都要适中以便民利民的希冀。

总之，“适中”这个皇帝所赐之名，既揭示了“地处龙岩城、平南驿之中”的地理特征，也蕴藏了“为政适中”“凡事适中”的思想内涵，兼有中国地名法“形”“意”之胜。为政适中，具体而言如驿传之类的公务接待要合规合法；凡事适中，即中国儒家中庸思想。这些观念思想，至今仍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