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子大伯


赖红文

汤湖,是我的老家,闽西客家山区里普通的一个村子。

老家有两样东西很有名:温泉和竹子。尤其是竹子,在村子周边不高的山上一丛连着一丛,说不上铺天盖地,却也是满山遍野。老家的竹子不是又高又粗的毛竹,而是一种又矮又细的、表皮金黄色的竹子,老家人叫它桂竹子,很有韧性和弹性,非常适合做成笼子、篮子等物品,也很耐用。春天时桂竹子长出的笋特别好吃,也就是老家人爱吃的桂笋子,桂笋子煮老菜干是记忆中最乡愁的配饭菜。

根子大伯是村子里家喻户晓且手艺最好的一名篾匠,和桂竹子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我家和根子大伯家都在一条不长不大的弄堂里,他家在我家斜对面,父亲和根子大伯是叔伯兄弟辈。自打我记事起,根子大伯就在弄堂里的官厅下做篾活:坐在竹凳子上,戴着老花镜、系着大围裙、膝盖上垫着厚厚的垫子,地上堆着竹子、篾条、篾屑,右手握着篾刀、左手拉着篾片,篾片、篾条在根子大伯粗糙的双手操纵下“呲呲呲”的上下翻飞,如行云流水般自如,这场景成了弄堂里官厅下一年四季的日常。根子大伯高兴时还会哼歌,有时哼的是戏曲,有时哼的是山歌,有时哼的是样板戏,有时哼的是电影里的插曲,有时哼的是诗词,有时哼的是不知名的文章小段,但哼的最多的是一种听起来很激昂、很雄壮的歌曲,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也慢慢知道了他的腿为什么不大灵便,他的手指为什么少两根,嘴角为什么会有疤痕,原来根子大伯参加过抗美援朝,是一名机枪手,因伤复员回家的。听闻根子大伯当过兵打过仗,我对其既崇拜又佩服。根子大伯不仅手艺高超,还非常乐于助人,邻里们谁家需要竹制品,只要找上门来,根子大伯总是二话不说,拿起篾刀就是一阵忙活。

在汤湖小学读书时,每每放学后我都会来到根子大伯那玩耍,可能是我的成绩好,也可能是我比较乖巧,弄堂里那么多孩子中我是根子大伯最喜欢的。记得根子大伯有次和我说,我长大后肯定有工资领,我傻傻地问他啥是工资?根子大伯用手指刮着我的鼻尖说就是公家发的钱啊!意思是我肯定能端上公家的饭碗。大伯最希望的是我长大后能去当兵。因为经常在根子大伯那玩耍,他经常会讲故事给我听,从他那里我逐渐知道了志愿军、彭德怀元帅、宋时轮将军,还知道了武松、诸葛亮、孙悟空、秦叔宝、程咬金等人物,虽然听起来懵懵懂懂,但也懂得他们大概是英雄人物罢,个个都能顶天立地。有时我缠着大伯讲他打仗的故事,但大伯似乎不大愿意回忆朝鲜打仗的经历,他反复说太残酷了不适合小孩子听,只说起他使用的机枪就是电影上看到的那种转盘机枪。他曾和我说有次他做梦在朝鲜战场的阵地上拼命打机枪,醒来时一身的汗。

儿时的墟天是每个星期天,每逢这天,根子大伯总是早早的起来,把一个星期做好的笼子、篮子等捆绑好挑到十里外的稔田墟场售卖。根子大伯是墟场的老人了,手艺好,做的篾器又结实又好看,经常很快就卖光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弄堂里就会响起根子大伯踏着慢步、哼着小曲的声音,这时的我总会迎上去和大伯打招呼,大伯则会弯下腰用粗糙的手指刮下我的鼻子,再从裤兜里摸出一块麦芽糖或者几粒花生或者一块硬糖给我。随后我吮着嘴舔着舌头,屁颠屁颠的又跟着哼着小曲的大伯去洗汤了。洗完汤顶着头顶的月光,听着大伯哼着我最喜欢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曲子沿着乡间的小路回家。

后来我小学毕业了,就读于30里外的合溪公社中学,与大伯见面的时间有时是一个星期,有时是两个星期甚至更长;后来我又去了县里读书,因交通不便回汤湖的时间更少了;再后来我又去了外地读中专了,经常要一年半载才能见根子大伯一回。

日子像水一样流走了,我慢慢从小屁孩变成了小伙子,后来真的如根子大伯说的那样参加了工作,成了公家人有工资领了,有点遗憾的是没有机会去参军入伍。回汤湖老家我有时会给根子大伯买个手套,有时买点点心,有时提两瓶酒,有时带两包茶叶,大伯每每都很高兴,脸上充满笑意,只是发现他胡子会抖,眼里会湿,背会驼,只有那眼睛还是那么慈祥。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现代化物品开始进入乡下尤其是塑料制品慢慢地取代了传统的竹制品,根子大伯的篾器逐渐的不好卖了,但大伯依然坚守着他的手艺,毕竟他也越来越老了,做的篾活也越来越少了......

有天我下乡回来,父亲告诉我说根子大伯走了,说是大伯在做篾活的时候突发心梗倒在了地上,没一会就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我的眼泪顿时一下就掉了下来,借了辆摩托车载着我父亲赶回汤湖参加根子大伯的葬礼。站在根子大伯的遗体前,望着大伯苍白、瘦削的脸,回忆着以前和大伯相处的时光,我的眼泪止不住又淌了下来。送葬的那天,根子大伯的老伴流着泪把两块部队发的证章别在了躺在棺材里的大伯胸前,又把大伯做篾活坐的凳子等全烧了,不知为什么伯母还把大伯部队发的证件、穿过的军衣、用过的篾刀、甚至做好的新笼子等也一并烧了,大伙想拦住伯母,但不知道为啥伯母却坚决的烧了,谁也拦不住。我想,或许是伯母要把大伯最心爱的东西让他带走吧,或许是根子大伯在天堂里也想做篾活罢。

时光飞逝,转眼根子大伯已经离开几十年了,现在老家的弄堂也荒废了,很多老房子也塌了,根子大伯做篾活的官厅也塌了,站在废墟边,我总会想起根子大伯,他的身影和手艺,如同一曲悠长的田园诗,缓缓流淌在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