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石榴祭


瞿秋白烈士纪念碑 朱芳彬 摄

范晓莲

又是“榴花照眼明”的时节。90载光阴流转,长汀罗汉岭依旧松涛翻涌,翠柏森森。而我此行的目的地,并非岭上那座雄伟的“瞿秋白烈士纪念碑”,而是汀州博物馆深处,那方囚禁过英魂的斗室。

走进那扇木门,潮湿的气息裹挟着岁月扑面而来。狭小的囚室晦暗依旧,唯有一束吝啬的天光,斜斜铺在那张木桌一角,恍若当年油灯投下的昏黄光晕。就在这昏黄与荫翳里,他写下《多余的话》,刻下印章,吟出“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的绝笔。室外,那株石榴树虬枝盘结,年复一年,倔强地焕发新枝,满树榴花灼灼怒放,如血如焰。郭沫若曾赞石榴“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分明是囚于此室的书生革命者最贴切的风骨写真!

少年瞿秋白曾踏着青石板,日日行过常州觅渡桥。“觅渡”二字,冥冥中成为他一生的谶语——从冠英小学堂到无锡教书,从北京俄专到赤都莫斯科,他始终在寻觅那个能将古老中国渡向黎明的码头。

“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书生以笔为篙,奋力搏击于惊涛骇浪间。1923年,他译《国际歌》于《新青年》。那“英特纳雄耐尔”的译音,如同石榴成熟时饱满欲绽的籽实,蕴含着团结与爆发的力量。12年后,正是这旋律伴他走向刑场。在沪上与鲁迅并肩作战时,他彻夜疾书,将文艺化作“无产阶级的刀锋”。鲁迅赠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两个孤高的灵魂,如同寒夜中两朵相互映照的星火,短暂却足以刺破囚笼般的黑暗。

中央红军主力西去后,疾病缠身的他留在瑞金。风雨之夜,瞿秋白秘密撤离。1935年2月24日,队伍转移到长汀濯田时遭围,瞿秋白不幸被捕。初次审讯,他自称“林琪祥”,称本是医生。威逼利诱下,他咬紧牙关,不改其辞。那份沉默的坚韧,恰似饱经风霜却愈发遒劲的石榴枝干。

当叛变的郑大鹏在法庭上指认时,瞿秋白忽而大笑:“既已指认,何须担保?我就是瞿秋白。”那一声大笑,如同石榴在秋阳下豁然绽开,坦露出赤诚如火的肝胆!

就义之日清晨,中山公园凉亭内,他自斟自饮,含笑谓:“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俄而起身,用纯熟的俄语高唱《国际歌》,缓步向罗汉岭行去。行至碧草如茵处,他环顾四周青松翠柏,欣然道:“此地甚好。”那一刻,他从容的姿态,仿佛一株移动的、即将怒放到极致的石榴树。

石榴红了。仰望这株石榴树,虬枝刻满岁月风霜,却依然迸发出如此灼目的生命力。瞿秋白以文人之魂承载战士之志,最终在汀州的囚室与刑场,完成了生命最璀璨、最悲壮的融合。这份融合的精魂,是否也注入了这株他日日相对的石榴树,使其超越了凡木的荣枯?

立于这方小小的天地,我以目光祭奠这株沉默的石榴树。蓦然惊觉,它的根脉早已穿透囚室的砖石,悄然蔓延。它扎进觅渡桥下的清波,吮吸着赤都的冰雪,缠绕过左联的墨香,终在汀南的沃土与烈士的血泊中,长成一种永恒的姿态。花瓣零落处,殷红如初,渗入大地,岁岁映照着一个真理:有人以血肉之躯为舟,以不屈之志为帆,终于渡尽眼底云烟,抵达那永恒的、光明的彼岸。而那彼岸晨曦,年年岁岁,便映在这株老石榴无声燃烧的烈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