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赛洁

结束了忙碌的一天，整理房间时，一沓纸质火车票突然从书架滑落，记忆的闸门瞬间开启，时光的列车缓缓驶出站台，向亦幻亦真的现实飞驰而来......

上世纪90年代末，金秋十月的周末，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在闽粤边界一座小城外尚未竣工的铁轨附近，进行摄影采风。汀江水支脉流淌,依水西行的铁路承载着山区人民奔向沃野的心愿。郊野河畔，金色的芦苇随风荡漾，高耸的铁路桥横跨河谷，若隐若现的轨道长龙蜿蜒曲折，在树木掩映的隧道口骤然消失，又在城南河畔高处赫然呈现。少年们踏上碎石路堤，循着铁轨的足迹漫步、欢笑、歌唱，用镜头记录下青春片段，铁轨上一道道崭新的灰白色水泥枕木像横卧的梦想之梯在脚下蔓延。

千禧年的夏天，漳龙（福建漳平到广东龙川）铁路终于全线通车，对小城人们来说，这条当时沟通闽粤地区和华东、华中、中南、西南的重要交通纽带无疑是一大福音；对当时即将迈入人生考场的莘莘学子来说，则意味着不久的将来可以在家门口乘坐火车奔赴属于各自的世界！每当教室窗外远处铁路隧道口隐约传来急促的汽笛声，象牙塔的召唤便在我心里此起彼伏——从江南的婉约到北方的辽阔，人生理想的图纸像火车运行图般神秘而旺盛地蔓延着。虽然最终属于我的远方并不太遥远，但之后的许多年，那条铁轨便如同一个老朋友，无数次陪伴和见证着我奔向大学校园的热情和久别还乡的渴望。

离家后，旅途是弥漫着浓郁年味的春运体验。瞧，候车大厅里形态各异的行囊都是一份沉甸甸的收获；散发着淡淡油墨味儿的粉色车票真实记载了国人的“春运抢票史”，只有拥有过它的人才懂得旅途的珍贵。火车于夜间从省城启程，时速不超百里的它迈着稳健的步伐蜿蜒穿行，无数隧道、山林、河谷从夜色中掠过，一如家乡小城里的故人旧事般亲切。装满零食饮料的推车在列车员的吆喝中快乐地穿梭，邻座是热情豪爽的“自来熟”，车窗外的星光与车厢内的灯光交相辉映，一股柔和的力量无声地驱散着旅途的疲惫。当曦光微现，薄雾迷离的郊野河畔映入眼帘，家乡的轮廓清晰如昨。站台边的铁栅栏外总有熟悉的身影在翘首企盼，那是父亲最慈爱的等候和家人最温暖的团聚。

旧轨伴我走过青葱岁月，但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火车旅行，则是跟随长辈们乘坐卧铺席位去远方探亲。我们在家乡的小站上车，一路伴着内燃机车轰鸣声和车轮哐当声，跨越闽、粤、桂、黔、滇五省，停靠二十几个小站，三天两夜的旅行结束于终点站昆明。初入社会、不谙世事的我，一边兴奋地打量着南来北往的陌生面孔，一边静静倾听母亲讲述她的父辈年轻时跋山涉水外出务工的艰辛历程。窗外的世界变幻莫测，心中的风景摇曳多姿，铁轨上奔跑的慢火车如同岁月长河里上映的老电影，铁质的盥洗盆、嘎吱作响的门、床头的热水瓶、母亲娓娓道来的话语，皆是电影里的胶片元素。深夜，窗外一束冷寂的光浅浅遁入我的视线，叨扰了我梦境的双翼，脑海里便浮现出黄昏时分站台上那对相拥而泣的恋人，还有隔壁铺位那位瘦骨嶙峋的孤独老者。

当我挥别青春，成为一名母亲，陪伴孩子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时光。收藏火车图书并分享给下一代成为我寄托旧轨情怀的方式——穿越美洲大陆的太平洋铁路绘本真实再现了19世纪世界蒸汽火车的诞生和兴起;国内各种火车科普书则豪迈地展现了日新月异的中国速度......当我和孩子们徜徉在书籍的海洋里，往事也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平日回乡探亲，我总会执着地将最后一段旅程交给我的老朋友，然后像孩子般天真地把额头贴在车窗，在旧景中拾掇过往，当缓缓进站的火车仿佛一只历经沧桑的巨兽喘息着停靠在站台边缘，我依然像一个探险家踏上新岛屿般惊喜。

不知不觉，岁月的齿轮悄然碾过四季的轨道。高科技孕育了纵横延展的电气化轨道，便捷舒适的电力机车如雨后春笋般以惊人的速度飞驰着，我居住的城市建起了高大恢宏的动车站和高铁站，现代化列车能带我去往祖国的天南海北，与此同时，记忆中的普速火车已悄然停运。虽然探索的脚步早已跨过万水千山，但触手可及的幸福却抹不去内心深处对旧轨的眷恋。所幸，国内不少内陆地区仍能看到内燃机车的身影，它是铁路领域向广大民众保留的中国温度，且在极端环境和特殊作业中仍发挥着不可代替的作用。如今，每逢寒暑假旅游高峰期，经过家乡的普速火车会重新启运，我心中总会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在完成一段由各式交通工具拼凑起的快餐式假期旅行后，我便携着孩子回乡小住，到我儿时常去的城南隧道口旁的公路，掐着手表静静等待，倾听钢铁巨人呼啸而过的声响，感受铁轨和心脏同时带来的震颤，看孩子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芒，自己却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时光悠悠，旧轨依旧。我在现实的“站台”上驻足良久，车票上的字迹早已模糊，车窗外的景色仍在变幻，但我的记忆却永远停在了那个温暖的旧轨时光，它载满了青春的欢笑、父亲的等候、母亲的故事和温馨的亲子瞬间，一路眷恋，一路憧憬，一路伴我驶向梦中的星辰大海。